去湘江风光带踏青,在暖风吹得游人醉之时,突发思旧之幽情。寻寻觅觅,似乎寻到了少年时代我所见到的那个湘江风光带。于是就信步朝历史隧道中走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湘江也拥有自己的风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五一路口轮渡,它是连接湘江两岸最重要纽带。
其时我最喜欢看的风景之一,是扒在码头的木栅栏上等候轮船启碇。每当看见停靠于五一路口和对岸的两艘火轮同时拉响汽笛起航,我这小小少年就欢呼激动起来。但是如果发现有旅客越过石级且挥手向岸边送行人告别,又不免有些感伤,料想他们总在羁旅之中,不知何处是归程。那时,乘汽车去益阳、常德、湘西甚至四川,这轮渡是必经的舟楫之道,因此,一旦听到汔笛划过长空在呜咽鸣响,我想那些仆仆风尘的旅人是会生发些许悲怆的。汽笛声声肠断,我似乎从中有所体验。
接着便痴痴地凝眸两艘对驶的轮船。按照航运规则,为着避免碰撞,渡轮不能按直线运行,一艘要顺江而下,一艘则逆江而上。只有待它们在江面缓行一段距离,画出一个大大的“8”字波浪,两艘轮渡才能够朝各自的码头靠近。那弧型波浪晶莹美丽。若是遇着下雪的黄昏,又有江鸥在雪花中翱翔,一幅流动的“江天暮雪”图景便在眼前展开。这时候,又想起渡轮上有返回岳麓山高等学府的师生,想像他们拥塞在船舱中的背影,我崇敬之情真是难以言表。心想,倘若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该多么幸运。那个年代,大学生是少年崇拜的偶象,教授更视为知识泰斗,所以我对载运这群知识人的渡轮充满了好感,认为是湘江上最美丽的风景线。
顺沿江马路北上,风景又不尽相同。江边充塞着许多货栈与码头。那时,启运机械甚少,大部分装卸运作靠搬运肩扛手挑。每每看见他们背负沉重的货物在斜坡上艰难蠕行,闻听他们劳作时哼出的号子,我深切体会母亲之河一直流淌着她儿子的汗水。这种感受在我经过黄泥码头和粪码头时反应尤为强烈。黄泥,是当时家家户户做藕煤必不可少的原料,而粪便则是从城市输送农村的肥料。可以想见,若是遇着雨季,黄泥码头该是多么泥泞路滑;若是赤日炎炎,粪码头又是多么奇臭难闻。然而它们的存在又恰恰是城乡生活不可或缺的需要,它的运作过程也无可回避地要给湘江构建一道特殊风景。因此,每当我从位于潮宗街附近的两个码头经过的时候,虽然我也曾掩鼻,但绝不鄙夷嫌弃它们,始终认为这道风景给我上了人生难得的一课,尤其是在看到拖粪工人跋涉前行的时候,他们每个动作都令人动容难忘。
再前行则是去新河三角洲一带看风景了。这里江面更为开阔。远眺对岸,裕湘纱厂的烟囱吐着白烟,如一抹雾霭。漫江碧透的水中常年都停靠一列列木排。少年时代,我喜欢涉浅水沙滩去木排玩耍。那木排是从湘江上游流放而来的,滚滚圆木以水浸泡,藓苔满布,人踩在上面有如舞蹈。那时我的兴趣还不是了解木排如何过洞庭下长江,我喜爱放排工的生活。许多木排都由竹缆前后左右系牢,俨然像个操场。居中央位置有树木油布搭成的小屋,屋边有母鸡觅食,有黄狗向四处睁大警惕的眼睛。暮色四合,放排工时常一丝不挂跳进水中洗澡,然后围坐一起畅饮白酒,吆喝猜拳,直至星斗满天,再接下来就是拉起胡琴唱《十八摸》之类的粗野小调了。那夹杂耒阳、衡阳腔的花鼓调充满野性。这时的湘江充满浪漫色彩,那风景如一幕喜剧没完没了。
回过头再去浏览轮渡码头以南的风景。其实这里一直是人烟密集之地,盐码头糖码头钢材码头鳞次栉比。那时候,我还不知灵官渡附近有个朱张渡古迹,我只是喜欢伫立渡口观览一叶小舟在烟波浪里穿行,然后又为麓山的红叶及盘旋于蓝天的苍鹰所动情。及至后来进了高中,才知道南宋大理学家朱熹和主持城南书院的张栻为切磋学问,二人经常同舟涉水去岳麓书院讲学。直到这时,我不禁要为脚下的这个古渡口而顶礼膜拜了。要知道,这片至圣的风景所蕴藏的人文精神是够我领用终生的。
少年时代,我就是这么天真率性地倘佯于湘江风光带,一览它的万种风情。随着时光的推移,许许多多昔日风景已经消失殆尽,虽然我不为之可惜,但作为一个个历史陈迹的符号,我又挥之不去,人就是这么一个思想者,在领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个相互辩证法的同时,讲述一下业已消失的故事,为的是更加珍爱眼前新鲜动人的图景。秀美的湘江风光带就是这么承袭陈旧的湘江风光带一步步一延伸过来的。
我踯躅于绿茵丛中看风景,寻寻觅觅。我不知道是否有游人也将我看成一道风景。如果有的话,就让我这老者的身影装饰你的明眸,这就是我的回眸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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