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祥画比笔下的历史与人

　　李瑞祥画比笔下的历史与人

　　Text 文/ 本刊记者 悠然 汴秀文

　　李瑞祥站在画室外的露台上，百米开外的英皇娱乐场尽收眼底，再远一点，是刚刚落成的新葡京娱乐场酒店。每当夜幕降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川流不息的车灯辉映着澳门梦幻般的现实，然而它从未让李瑞祥迷恋。

到澳门25 年来，他的专注没有离开过身后那间26 平米的画室，他的画笔也没有离开过一直伴随自己的“历史”与“人”……

　　颠倒、再颠倒的历史

　　在澳门，没有哪一位画家对历史题材像李瑞祥那样专注和投入，或许，正是他的经历让他对历史题材有着刻骨铭心的理解和感悟。

　　三十多年前让李瑞祥出名的作品就是一幅历史题材的油画。那是在中国大地“一片红”的时候。1968 年，27 岁的李瑞祥从五七干校被抽调回广州，为迎接中共“九大”创作革命历史油画《井冈山会师》。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的李瑞祥有着扎实的油画基本功，古典、写实的创作手法是他尊崇和擅长的风格。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他的是一次从未尝试过的“创作”。

　　1927 年10 月，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的队伍——工农革命军上了井冈山，创建了以江西省宁冈县为中心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1928 年4 月，朱德、陈毅率领南昌起义保存下来的部分队伍抵达宁冈县的碧市，与毛泽东率领的部队胜利会师，这就是著名的井冈山会师。两军会师后，合编为工农革命军第四军，朱德任军长，毛泽东任党代表，陈毅为政治部主任。这段历史，李瑞祥虽然不是特别清楚，但对“朱毛会师”的说法却是早有所闻。

　　四十年后，当年会师队伍中一个精明善战的营长成为全国人民的副统帅，中国的“第二把手”，他就是林彪。出于特殊政治环境的需要，上级要求把井冈山会师的两军主帅画成毛泽东和林彪。年轻的李瑞祥接到这个任务心中非常矛盾，一方面他为接受重任而兴奋，同时又因违背历史的做法而为难。经过一番思考，他采取了自己认为是“淡化”的办法。在他完成的油画中，虽然毛主席和林彪的位置都很突出，但是毛主席右手叉腰、目光远眺、正在讲话，林彪则手持步枪注意倾听。李瑞祥欲以避免握手来淡化会师的概念，并将画作题名为《井冈山道路》。尽管如此，这幅画还是被人们称作《井冈山会师》。1969 年秋该画完成后在广州展出，每天近两万人有组织参观，中南各省纷纷派人临摹复制，中国当年唯一对外窗口、规模盛大的广交会也将临摹复制的画挂在大厅……李瑞祥用最写实的手法描绘出一幅虚构的历史，也因这幅画成了知名人物。

　　不久，来到广东的朱德元帅与中央一些老同志到了展览馆，在场的李瑞祥亲眼见到，朱德指着画上的一匹白马说，“这匹白马是我的”，接着他又用拐杖指着油画前面的井冈山模型说，“我与毛主席就是在这里会师的。朱毛会师就是朱毛，没有朱哪有毛？”闻听此话，心中不安的李瑞祥和一些在场的人默然无语，悄悄走开了。

　　1971 年“九一三”事件发生，林彪乘机出逃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折戟沉沙。之后，广东省成立了调查组，全面审查李瑞祥。幸亏当时的省领导出面澄清事实，李瑞祥才免受牵连。

　　1972 年初，广东省委决定，重画《井冈山会师》，恢复历史本来面目。李瑞祥欣然从命再度执笔，把手握枪杆的林彪改成与毛泽东握手的朱德，并将南昌起义的领导人之一陈毅也画了上去。当时陈毅元帅含冤逝世不久，夫人张茜得悉有人画陈毅，坚持要去看个究竟。张茜带着儿子来到画室，看着未完成的油画潸然泪下。当时陈毅年轻时的照片难以见到，在李瑞祥的请求下，张茜同意以三儿子晓鲁为模特儿，拍下照片供创作参照。李瑞祥倾其心血很快完成了这幅画作，也减轻了许多心头的愧疚。后来，反映历史真面貌的《井冈山会师》全国发行，成为《红旗飘飘》等许多革命历史书籍的插图。李瑞祥说，这幅画现收藏于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内，经拍卖行评估市值超逾2000 万。

　　若干年后，曾有香港、台湾商人几经访寻找到李瑞祥，要他说出第一幅《井冈山会师》的存放地点，并承诺给他1000 万港元的好处费。李瑞祥没有被这1000 万元打动，婉言谢绝来客，但心中却被勾起了欲知那幅画去向的愿望。后来他多次往返广州四处寻觅，但画的下落一直不明，至今仍是“悬念”。

　　纯粹、更纯粹的人

　　李瑞祥虽然没有因《井冈山会师》受到政治牵连，但是心头的顾虑却挥之不去。1982 年的一次机会，他与在澳门有亲属的妻子一同，举家移居澳门。

　　初到澳门，生活极不适应。澳门没有画廊，也几乎见不到以绘画为职业的画家，他所面对的世界仿佛一下缩小了。在这里，生存成为第一目标，创作的目的首先是要开辟一条求生之路。在对澳门的美术品市场作过一番了解之后，李瑞祥作出这样的决定：“不去打工，先以肖像画养家，再以肖像画养创作。”

　　开始的时候，李瑞祥为一些普通市民作画，收取的费用很低。但他扎实的基本功很快便显露出优势，画作每每得到顾客的赏识。口口相传，李瑞祥在澳门有了些名气，一些知名人士开始找他画肖像。1983 年，天主教澳门教区副主教林家骏神父请李瑞祥画肖像，是当地第一位请他画像的名人。

　　或许是汲取了《井冈山会师》的教训，李瑞祥给名人画肖像从不轻易动笔，构思之前必须阅读有关该人的传记等背景资料，对其阅历、性格、爱好、气质都弄清楚后才会下笔。他画的名人肖像不但外形与人物非常相像，表情和气质也很符合人物的身份和资历，因而受到许多澳门知名人士的喜爱。1988 年，经林家骏引荐，李瑞祥为将离任的高秉常主教绘制肖像，这一肖像画画得古典细致，质感很强，神态逼真，现悬挂在主教府，成为主教府收藏的近五百年来历届主教油画肖像之一，也是唯一由中国人画的主教肖像。在澳门大学何贤楼悬挂的《何贤》像，是李瑞祥1984 年春画成的。何贤1983 年12 月病逝后，澳门大学为纪念这位曾为该校创办作出重大贡献的知名人士，决定画一幅何贤肖像画挂在大学里，薛寿生校长四出访寻，最后找到李瑞祥作画。1985 年，葡国总统埃亚内斯访问中国后顺道访澳，李瑞祥受澳门总督府之邀，为埃亚内斯绘制肖像，作为赠送给葡萄牙总统的珍贵礼品。

　　李瑞祥的肖像作品中，有许多载入史册的中外知名华人和澳门名人，如《孙中山》、《宋庆龄》、《廖仲恺》，《鲁迅》，澳门的《高斯达总督》、《高秉常主教》、行政长官《何厚铧》、博彩巨头《何鸿燊》等。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李瑞祥的创作题材非常现实和具体，除了肖像，他还画了许多人体，这些画曾经是他的谋生手段之一，后来成为其人物作品的重要部分。李瑞祥从身后的一排画作中抽出一幅人体油画，画的名字是《望月》，画中一个曲线优雅的女子临窗仰望，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一头金发和后背上，虽然看不到女子的面容，也看不到月亮，但是人体的曲线、月光下的皮肤质感，宁静的夜空和温馨的室内光影营造出圣洁、高雅、深邃的意境，耐人寻味……像这样的人体作品，李瑞祥画得很多，他在创作中把画面的美感作为唯一也是最高的追求，并把这些作品命名为《美魂》系列。李瑞祥认为，脱去了外在服饰、不再被社会因素包裹的人体最纯粹，也是最美的，这种美超越了种族、肤色和文化传统，甚至超越了伦理道德，在这些作品里，没有阶级性，没有政治，只有单纯的美、纯粹的人……李瑞祥这些“唯美”的作品或许可以看作是对他当年“历史”题材作品的反叛，全神贯注于具象的人体，也许是对社会现实的一种回避。

　　超越的历史与人

　　虽然澳门是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但对于李瑞祥来说，在这里远比在内地静心。为了作画，他有时一个月不出门，不分白天黑夜，倦了就睡，醒了就画。家门虽离英皇娱乐场和葡京娱乐场很近，但他从来没有去“碰碰运气”，只是偶尔带来澳旅游的朋友进去“见识”一下。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思想犹如天上的飞鸟，虽然有时落脚枝头小憩，却不会永远收敛翅膀。在走过一段单纯的肖像和人体创作历程之后，李瑞祥的艺术“触角”又悄悄展开。在澳门生活的时间长了，他逐渐了解到，这个仅有28 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在中国近代历史上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和意义，中外交往的许多重要事件都在这里发生。这些事件虽然都有文字记载，但却很少进入美术家的视野。李瑞祥隐隐地有了一种责任感，这些年，澳门给了他单纯宁静、不受干扰的创作和生活的空间，作为一个画家，他以什么回馈这片土地呢？以他的能力而言，仅有肖像和人体作品是远远不够的，他可以用自己的画笔去再现那些每一个澳门人都不应该忘记的历史时刻。当然，他曾经自己封闭了这片领域，甚至不愿触及深埋在心中的记忆，担忧一旦不慎会再次陷入当年的尴尬。然而，中国对外开放后活跃的文化市场和宽松的创作氛围逐渐消除了李瑞祥的顾虑，1999 年澳门回归祖国更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终于，李瑞祥再次“染指”历史题材油画，且一发而不可收：《母系氏族会议》、《中葡早期接触》、《华洋商谈》、《利马窦打开中国之门》、《中外联婚》、《中美首约处》、《林则徐巡视澳门》、《孙中山演讲三民主义》……李瑞祥创作的澳门历史画作超逾400 幅。他不仅是第一个用绘画系统表现澳门历史的画家，而且是画作数量最多的画家。他的画不仅在澳门引起关注，还成为对外交往礼品。1998 年7 月美国总统克林顿结束访华后途经香港，美国驻香港总领事从众多艺术品中选出李瑞祥的油画《中美首约处》相送。回国后，克林顿在给画家写来的信中说：“我们一家人很欣赏您构思的作品，并向您致以衷心的问候。”

　　2005 年7 月，“澳门历史城区”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31 项世界遗产，李瑞祥从二十多年积累下来的澳门历史画作中，精挑细选一部分，又重新创作一些，组成了“澳门世遗──澳门历史城区”系列油画，完整表现了澳门的25 个世遗景点。到目前为止，以系列油画整体反映澳门世遗全貌，只有李瑞祥一人。

　　李瑞祥的作品得到内地、港、台和一些亚洲、欧美国家的关注，他曾六次参加全国美展，数十次参加广东和澳门美展，多次在香港、澳门、台湾、新加坡、意大利、北京、桂林等地举办个人画展。作品被中外二十多家博物馆、纪念馆、大学等机构收藏。

　　李瑞祥重新踏入历史题材的领域，却再一次感受到历史与社会和人是不能够截然分开的。在对历史的研究和思索中，他感悟到，许多历史上备受关注的重要事件，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滴水，而人类漫长的发展路途上，有许多需要长期面对的问题，比如战争、灾害、饥饿、健康、环境等等，这些跨越了国家、民族和历史阶段的关系到人类命运的问题，影响着整个世界的今天与未来，应该引起人类社会的共同关注，他手中的画笔，或许能起到一点呼唤的作用。

　　李瑞祥的心中再次涌起创作的冲动，思绪飞向了澳门以外、中国以外、亚洲以外的世界，他开始构思创作一组以人类发展命运为题材的大型油画，内容包括《饥饿》、《灾害》、《战祸》、《艾滋病》、《环保》等多个主题。在这些油画的创作中，李瑞祥融入了自己对历史与人的思索，更加注重画面深层的感染力，作品虽然不是从真实的具象出发，但是凭借多年感悟构思的人物和物体形象，具有抽象的概括性和更强的震撼力。三年多来，他已完成了计划中的十几幅作品。他认为这是自己美术创作生涯中最艰难也是意义最为广泛和久远的创作，为了这一计划，他愿意倾注毕生的精力。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联合国官员看到他的画，建议完成之后到联合国去展览。国际官员的共鸣，更坚定了李瑞祥的创作信念，他深信，不同国度、不同肤色乃至不同时代的人们，都能从这一系列作品中读到一个澳门的普通画家对和平、平等、健康和绿色发自内心的呼唤。

　　李瑞祥

　　1941年 出生于中国广西桂林。

　　1957年 考入广州美术学院附中。

　　1965 年 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创作《海难》。

　　1969 〜 1972 年 先后两次创作油画《井岗山会师》。

　　1982 年 从广州移居澳门。

　　1983 年 在澳门举办个人画展，澳督高斯达任主礼

　　嘉宾，成为首位获澳督主礼的华人画家。

　　1984 年 为澳门已故知名人士何贤先生画肖像。

　　1985 年 为葡国总统埃亚内斯画肖像，在意大利米

　　兰举办个人画展。

　　1988 年 为澳门主教高秉常画肖像。

　　1998 年 油画《中美首约处》为美国总统克林顿收藏。

　　1999 年 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庆祝澳门回归个人油画

　　展《澳门历程》。

　　2000 年 为宋庆龄基金会画宋庆龄肖像。

　　2003 年 开始创作人类题材系列油画：《饥饿》、《战祸》、

　　《艾滋病》、《环保》等。

　　2006 年 完成”澳门世遗──澳门历史城区“系列油画。

　　2007 年 从艺5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