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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作家的1977:陈建功称妈妈逼我考大学

  编者按:1977年冬天,500多万年龄介于18-30岁的青年从农村、工厂、牧区、学校和机关,拥向考场,业已中断10年的高考终于恢复了。1978年7月,又有600多万人参加高考。这次考试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了,使千百万被“文革”剥夺了受教育机会的青年看到了希望,被改变的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命运……为纪念恢复高考30周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约请了作家、学者陈建功、周国平、肖复兴、叶兆言等近二十位有着77、78级高等教育经历的文化精英撰写回忆文章,结集出版《我的1977》,真实地记录了他们的个人经历,见证了那个年代的历史。

本版节选两段以飨读者。

  陈建功:我妈逼我考大学

  我本不愿考大学的。之所以考了北大,是我妈逼的。

  我妈不是一个望子成龙的人,她只希望她的儿子活得明白、自信、充实,而要如此,她认定了非得送我去读大学不可。“五世业儒书有种,一生任运仕无媒”,我妈受陆放翁之毒颇深,她说我家是“书香门第”,能不能当官,那是命,甚至于能不能找一份好工作,她都无所谓,可绝了“书种”,她会愧对先人,死不瞑目。我妈还说,“四人帮”时代,她绝不逼我,谁让咱家不是“工农兵”呢,现在党又让咱考了,咱还不考?我妈啰嗦得很,我怕她啰嗦,同意考北大。

  那是1977年深秋时节———“文革”结束,恢复高考的第一年。

  那年我28岁。

  如果不是“文革”,我也应该和今天的高中生们一样,18岁就进考场了。18岁那年,我却卷起铺盖,到京西的木城涧煤矿当了一名岩石掘进工。那时候的我又瘦又小,体重不过百十斤,扛起和我一般沉的风锤,晃晃悠悠,龇牙咧嘴。我最拿手的活儿是跟车———叼着哨子,在飞驰的煤矿车间蹿上蹿下,摘钩、挂钩、甩车、顶车……我时而指挥若定,时而又像一只四处乱钻的老鼠。

  一干就是10年。

  28岁了,居然又得进考场。

  说实在的,那10年里,我做过大学之梦。1973年,我满以为我会成为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因为班组里的师傅们都推荐了我,而我,又刚刚在《北京文艺》上发表了我的处女作———那是一首歌颂“工农兵上大学”这一“新生事物”的诗歌……我没有想到,无论是实实在在地干活儿,还是不实实在在地拍“文化大革命”的马屁,都帮不了我———因为我有一个“臭老九”的父亲,也因为我有所谓的“反动言论”,最终还是被拒之门外。

  我坚决不再进考场,怄的就是这口气。我自负得很,自以为已经迈出了当作家的第一步。当作家一定要上大学吗?我一边挖煤,一边读书,虽说是“文革”时期,除了《毛选》和马列,几乎无书可读,可我还是读了不少———其中的大多数,就是我妈利用她负责北大附中教师资料室之便,偷偷借给我读的。就这样,我读了10年,算起来上两个大学都毕业了!自以为已经读了不少书的我,认为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写小说,当作家,让那些当年把我拒之门外的人目瞪口呆。

  除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有一点见不得人的胆怯:文史我倒不怵,数学我已经10年没摸了。翻开一本初中的数学,何为“最大公约数”?何为“最小公倍数”?竟然如坠五里雾中。就这样去考数学,岂不要吃零蛋!

  到底还是拗不过妈妈的啰嗦。回北京探家后又回到了矿山,拿着妈妈给准备好的一套高中课本,昏天黑地地背将起来。和我同在一个宿舍的黄博文,也是和我一起到矿上挖煤的“老三届”,他考的是数学专业,现在大概已经是数学教授了。当时的我们岂不是最好的一对应考搭档!黄博文对我说,他最怵作文的开头,请问如何才能开好那个“头”?这问题实在有一点临急抱佛脚的味道。我说,我教你一招儿:你看看作文的题目能不能写成书信体,如果能写成书信体,你就照着一信去写就成,又新鲜,又直截,那开头儿不就解决了?黄博文说妙哉,天天祈祷着能让他用上“书信体”。我背数学公式背到烦时,向黄抱怨说:“极大值公式”太复杂啦,我是无论如何也背不下来了。黄莞尔一笑,说,我也教他一招儿:你用“导数”来求,就简单得多!随后教了我一个“导数”的公式,告诉我只需把某数据放这儿,某数据放那儿,用公式一套,极大值自然出来,“你就听我的,没错儿,你也别问什么是导数,就照着这公式套吧!既省得背那么复杂的极大值公式了,还显得你有学问哪!”我也说妙哉,也天天祈祷着数学试卷里多几道“极大值”的题,好让我的“导数公式”一显身手。

  一个凄清而寒冷的早晨,我、黄博文,还有其他二十几条汉子们在微微的晨光中爬到了一辆卡车上。卡车在暴土扬烟的公路上疾驰,碎石渣劈劈啪啪乱响,山路弯来绕去,我们时而撞向左边,时而拥到右边……考场在十几公里以外的中学,那是一所简陋的山区学校,我们就在那里续上了10年前的大学之梦。

  考完了语文,第一个冲出来拥抱我的,是黄博文。哈,我教他的“书信体”,派上了用场!考完了数学,拥抱他的,就是我了———最难的,居然就是两道求极大值极小值的题,我得意洋洋。

  考场是因为妈妈的啰嗦才进去的,考好了,却也是挺开心的一件事,是吗?

  几个月以后,我怀揣着录取通知书走进北大的校园里,面对那些学风严谨、学识过人的教授们,面对一个浩若烟海的学问的世界,我才意识到,当初的自负是多么地可笑。

  妈妈的啰嗦,真是伟大的啰嗦。

  我整个青年时代,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想读书。我不止一次写过这事,其中有篇散文的标题就是《想读书》。

  中学毕业是1974年,那时候的程度非常低,差不多就是文盲了。印象最深的是初中毕业,班上很多年龄略大一点的,初中毕业就可以去工作。他们很高兴,早工作早拿钱,日后的工龄也长了。我的年龄得继续上高中。高中是两年半,整个高中期间,每年学工一个月,学农一个月,还要军训,几乎没好好读过书。整个中学给我的印象,是到临考试前背一下课本,当时能这么做,已经是好学生了。

  我进工厂,应该说是皆大欢喜,虽然是个非常小的小厂,但是面对知青要下乡的大背景,这个二三百人的小厂,就是个很不错的单位,而且我的工种也不错,是钳工。产生想读书的愿望,是在进了工厂以后。说老实话,当工人并不好玩,成天和机器打交道,那种完全机械的工作,很快就会让人感到厌倦。那时,我只是单纯地想读点书,想学点东西。想上大学的念头是后来逐渐发展的,从一点点,到越来越厉害了,起来越没法克制。到最后,那愿望竟然会是那么强烈,甚至超过了性的冲动。那年头,有的女知青为了上学,不惜出卖自己的贞操,不少大队干部,也就是因为手上有着让别人上大学的名额,理直气壮地就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给睡了。我想我当时要是女孩子,真遇到这样的事,怕是也不能幸免,想读书的念头太强烈了,足以让人失去一切理智。贞操诚可贵,大学价更高,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这似乎是件物有所值的买卖。

  想上大学,不想当工人,那是恢复高考以后的事。记得当时很兴奋,一门心思想上大学,读什么无所谓。一开始是准备考理科,我在中学时,自我感觉化学很好,于是就想到了要学医。化学和学医究竟有什么联系,也没想明白。

  当时想读书的欲望太强烈,不能读书意味着世界末日。匆匆上阵,第一年虽然参加了复试,结果还是落了榜。落榜对我是个很大的刺激,因为我发现自己很笨,很糟糕,根本就不是上大学的料。我只是个想读书的痴心汉,但是对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并没有什么信心。我从来就不是个信心十足的人,如果我有信心,就不会出现又考取工人大学的那个波折。七七和七八两级学生之间,实际相差只有半年,而在这半年中,市机械局系统办了一个正式的工人大学,对各个工厂的青年工人招生。过去是厂里推荐,这次却要经过正经八百地报考。考上了,由厂里出钱,读三年,于是我就去考了,结果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热处理专业。

  可最后并没有去读这个学校,事实上,我不过是去上了一天课。只记得那天去上课,感到很孤独,谁也不认识,下课时,别人都在那侃侃而谈,我却仿佛被谁遗弃了。第一天上课的感觉非常不好,热处理专业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学这个专业,原来不成问题的问题,都冒了出来。过去,我只是单纯地想上大学,只要有书读就可以,现在,我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有所怀疑。面对前途,我感到一大片空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和这个专业没缘分。

  那天晚上回去以后,我没跟我父母商量,我性格中那种遇事不在乎的一面,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第二天,我没去上课,而是去找我们的一个副厂长,问他我能不能不读这个学校。他开玩笑说:“钱都交上了,你怎么能不读呢?”我就说:“那钱我来赔好了。”他笑着说:“就你们家钱多!”直到现在,我仍然很感激这位副厂长,因为他见我决心已定,突然话锋一转,很严肃地说:“说老实话,你不是这个才,要是让我讲真心话,你就不应该读这个学校,你可惜了,你不是这块料,你应该有更好的机会。”

  也许,这位副厂长只是认为像我这样的家庭背景,应该去上一个更好的学校。其实我当时只是不想学热处理专业,想学什么不知道,不想学什么是清楚的。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台阶,这个学校配不上你。有他这句话,我很轻易地退了学。退了学,除了高考,我已没有别的退路,那时候的用功和发愤,自己想想都会感动。

  七八年第二次考大学,考过之后,又闹了点笑话。那时候,南京大学发录取通知要比别的学校迟。分数早就知道了,还不算太差,我表姐对我讲,以这个分数肯定能取重点大学。渐渐地,周围的人都接到录取通知,我却一直没有消息。偏偏在这时候,我母亲单位接到一个电话,是南大招生的人打去的,问这有没有一个叫叶兆言的人,又说这孩子的眼睛不好,是不是因为小流氓打架。接电话的人跟我母亲关系不好,我母亲于是非常多疑,怕她在背后说儿子什么坏话。

  我填志愿的时候都不知怎么填,有人告诉我多填点,把文史哲统统填上,越多越保险。按规定,考生只可以两个选择,我却听了这个,冒冒失失填了文史哲。当时想,录取什么就读什么,能进大学门就行。

  结果是被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了。能考上大学,真是件很快乐的事,在这之前,所有的快乐都没法和它相比,甚至以后也没有。我填的志愿,第一志愿南京大学,第二是复旦,第三是北师大,第四是华师大,最后一个是山东大学。现在回想起来,只要一个不录取,后面的都可能出事。由此可见,当时一方面拼命想上大学,另一方面非常幼稚,都不知道找懂行的人去咨询一下。

(责任编辑:UN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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