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新视野

　　一段时期来，一些学者完全用西方文艺理论来建立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叙述框架，不仅忽视了中国文学自身的民族传统，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成为西方文艺理论的注脚。近些年来，学术界已经对这些弊端展开了深刻的反思，并大力倡导经典的还原解读、文学史史实的重新清理以及民族诗学的探寻和建构，陈文新的《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无疑是这一学术大转型中涌现的一部力作。

　　本书采用辨体理论来探寻中国古典小说的民族传统。所谓辨体，指的是对古代文学文体规范的辨析。作者将自己的辨体理论建立在中国自己的目录学理论基础上，并通过清理中国自身的文体创作实绩以及相关的文体批评理论和批评实践来进行理论建构。作者从目录学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入手，辨析四部典籍以及各部类所属文体在文体功能、艺术祈向和价值祈向的独特规范，为辨析古典小说及其各大门类的文体规范和文体起源确立了理论依据。在具体的论述过程中，作者又注意选择典型性的个案来展开自己的文体辨析。为了探寻中国笔记小说的叙事传统，本书选择了《四库全书》总纂官、《四库全书总目》主编、笔记小说经典《阅微草堂笔记》作者纪昀为切入点，辨析了笔记小说与史部叙事传统、集部（主要是传奇小说）叙事传统的差异，确认笔记小说源于子部属于子部、笔记小说的创作完全遵循子部作品的文体规范，指出《阅微草堂笔记》的创作旨在叙事目的、虚构限度、叙述手段、叙事风度等方面致力于建立和完善子部小说的叙事规范；为了辨析传奇小说的文体起源和文体规范，作者从传奇小说与子书和史书等在文本宗旨和叙述方式上的重大差异出发，指出唐传奇借鉴了子部、史部作品的叙事方法，同时又吸收了辞章的选材角度和艺术表达方式，从而确认传奇小说是传记词章化的产物。

　　这部新著分上、下篇两篇，上篇为“文言小说研究”、下篇为“白话小说研究”，都是用系列论文的方式对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进行辨体研究，提炼出了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的民族传统。在陈文新看来，传奇小说集中展示无关大体的浪漫情怀，注重景物描写、辞藻经营，大量采用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和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子部小说注重哲理和知识的传达，崇尚简约冲淡，采用全知叙事，适度的虚构是为了说理；子部小说中的轶事小说轻实用而重情趣，艺术表达明快简约，题材偏向“里巷闲谈词章细故”，美学风格上崇尚诙谐与幽默；子部小说中的志怪小说又分为“博物”体、“搜神”体、“拾遗”体三小类，“博物”体旨在满足读者对无垠空间世界的神往，主要描写远方珍异，致力于刻画事物；“搜神”体以古今神灵为叙事中心，发展了第三人称限知叙事；“拾遗”体是杂传、“博物”体、“搜神”体三者在辞赋的藻饰之风濡染下结合而成的。

　　这本书不仅为建立古典小说的民族诗学做出了贡献，而且运用辨体理论为古典小说的还原解读提供了经典范式。确立了文体规范意识，我们就不会再套用西方理论的小说三要素而理直气壮地将唐前子部、史部作品视为成熟小说或传奇小说，我们就会用同样的标准来衡量传奇小说、子部小说艺术成就的高低甚至不会用同样的标准来衡量各有审美祈向的传奇小说和子部小说的各大门类，我们就不会尊重白话小说各大类型的叙事传统甚至会注意到每种小说类型的多元传统和演变轨迹。在作者看来，《三国演义》融准史书体、准话本体和准笔记体三种文体于一体而书中的有关描写各自遵循了这三种文体的叙事规范，《水浒传》包含了绿林好汉故事、豪侠故事和为国平叛故事三种题材而其题材的不同价值取向导致了不同的解读路数，《西游记》的题材构成蕴涵了宗教寓意、艺术想象、戏谑风格三种不同的解读取向，贾宝玉的谱系应归属于贾雨村所谓的包含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在内的第三种类型，其情痴情种从根本上改变了世情书的面貌，其拒绝事功和角色错位使得他成为文学史上“无才补天”的异类，蒲松龄用独具个性的以狂、痴、拙为核心的孤愤情感来描写无关大体的浪漫人生从而在革新传统题材的基础上登上了文言小说创作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