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又到了大学里一年一度各个层级(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的毕业班同学做学位论文答辩的时候。作为一名大学老师，在某些学生的学位论文中发现抄袭行为，是很失败也很无奈的事。我和许多同事都会在课堂上讲授和强调基本的学术规范，但学生中程度不一的学术不规范行为、不端行为还是时有发生，无论是在课程论文中，还是在学位论文中。
其实不用说学生了，老师中的抄袭案例也有不少。尽管许多高校领导都曾明确表示要严肃处分教师中的学术不端行为，但不端行为真的出现了，能够雷厉风行严肃处理的却很少见。有一次在外地开会，北京某科研机构的一位朋友谈起他的一篇论文被某人抄袭，我一听说此人，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我也曾向某学报编辑部检举他抄袭我当年读研期间发表的论文。但听说此人现在某高校依然混得不错，毫发无损。类似的例子，学界皆知的还有很多。于是不由得对我们国家的大学制度、学界制度产生了疑惑——为什么不能一清二白地判断是非？为什么许多荒唐的事得不到纠正？
在各类抄袭案例中，学位论文抄袭要算最严重的一种。因为学位论文中都列有需论文作者亲笔签字的学术诚信条款——“除本论文中特别加以标注和致谢的地方之外，本论文中不包含其他人已经发表或撰写过的研究成果”。对于那些在学位论文中有抄袭行为的学生来说，他们不仅侵占别人的劳动成果，而且也违背了自己做出的承诺。
孔夫子曾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这其中的“敬”，不是指对有权势者要恭敬，也不仅仅指对老师、长辈要恭敬，它最重要的内涵，是指做事认真、敬守原则。在做学问方面，当然也应常怀敬畏之心，不可急功近利而做不端之事。
孔夫子又很书生气地接着说：“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可人类历史总是和以认真为第一原则的人开玩笑，言不忠信、行不笃敬却腾达于州里的人，多了去了。
在敦促学生做学位论文时严守学术诚信和学术规范方面，导师和答辩委员会、学位委员会都负有重大责任。某些学生在学位论文中抄袭，除了导师把关欠严之外，往届论文答辩时答辩委员会、学位委员会对抄袭者的处理太轻，乃至不处理，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我也做过多年的学位论文答辩委员，扪心自问，我也有多次降低标准、和气做人的时候，也有忍无可忍，力主“毙掉”一些严重违规论文的时候。
我回看着那些因我们答辩委员降低标准而侥幸“通过”答辩的年轻抄袭者(当然多半是情节较轻者)，我想他们中一些人日后经过努力打拼或因为某种机缘，或许会成为社会上的成功人士乃至德高望重的人物，那么我们今天的不严厉，是不是害了他们，让他们在无法再更改、再更换的学位论文中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人生污点？
我也回看着那些心情沉重、因我们严格把关而未能通过答辩的年轻抄袭者，在一定程度上我又觉得他们很幸运，他们由于这次论文没有通过而获得了一次改正、消除过错的机会，半年或一年后他们再来答辩时，他们有机会交出一篇干净的、能问心无愧地留在图书馆和学位论文资源库中的论文。他们在未来的人生中，至少对于自己当年的学位论文，会睡得安稳，心神坦然，那么我们今天的严厉，难道不算是一件善事么？
我曾对学生说：你们的论文今后是要放在学校多个地方公开供人查阅的。如果你们今后成了社会上的成功人士，成了德高望重的人，而做学生时竟然抄袭了别人的劳动成果，到时候你们可不要戴上白手套，趁月黑风高潜入图书馆和学位论文保存库去掉换自己的学位论文。更何况，现在的学位论文都能在网上全文查询，等于说一出手就立刻置于公众、学术共同体的监督之下，所以不要存侥幸心理。
就老师们而言，作为学生良好学风的引路人，更应恪守学术规范，绝不能巧取豪夺。过去老先生们常说，做老师一辈子有那么一两本可以传世的书，有几篇做出了原创性学术贡献的论文，再教出一些好学生，足矣。没好的成果，就坐下来慢慢熬，继续努力，绝不能利令智昏，做出一些遗恨终身之事。
如果一时糊涂，在学术规范上严重犯规了，怎么办呢？身为教师，第一选择应当是主动承担过失，不能一错再错。20世纪90年代广州某高校一位姓金的教授，因某篇论文被查实抄袭，被所在高校撤销教授职称。这位金先生也存有廉耻之心，没有申辩，从此退出高校，隐身江湖，自食其力去了。这位金先生虽然犯了学术戒律，但事后的作为，也算是一条汉子。
2005年12月，汕头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胡兴荣被人指责抄袭，事发几天后胡兴荣就主动宣布引咎辞职，并向被抄袭者表示了歉意。客观地说，胡兴荣的抄袭程度是比较轻的，同时胡在业务上也属较优秀、认真之列，他迅速道歉并辞职，也算是得体之举。他说：“人总会犯错误，这件事情上，光道歉不足以表达我的诚意，我希望能更加光明磊落一点(指引咎辞职)。”
在已进入电脑网络时代的今天，学位论文库是透明的，如果某位老师的学位论文中有抄袭行为，隐瞒是没有意义的，不仅自己一错再错，而且损害其执教学校的整体形象，可以说多拖一天，对学校的损害就多一天。当一件抄袭事件引起学界大哗，谤议四起，最明智的做法是迅速诚恳认错，这对被查实抄袭的当事人是一种解脱，对相关责任者——答辩委员会、学位委员会、学校领导，亦是一种解脱。对于大学校长来说，敢于处理抄袭者，才是对学校声誉的真正维护。如果我是教育部长(当然我只是一个普通教师而已)，我一定会表扬这样的大学校长(须知在中国处理这样的事情，要过不少人情关，要突破难缠的潜规则，不容易)。只可惜在处分抄袭者这类事情上，教育部长公开表扬、力挺或督促校长的，还是很少听闻。
对于涉嫌抄袭者来说，如果是被人恶意诬陷，完全可以用法律武器反击，讨回公道；如果是事实，越早承认越好。人可以一时糊涂，但怎能永远糊涂？可以欺瞒一时，但怎能指望永远欺瞒下去？瞒得越久，恶业越深，不如主动承认过失，道歉，引咎辞职，自己做事自己当，亦不失为守住了做人最后的底线。如果此人别有才具，虽不适合再做教师工作，亦可转做其他职业，努力积善行德，从而在今后的岁月中求得心灵上的安宁——我做错了，我知错了，我也改错了，我主动承担了我应得的惩罚，我会在那件事之后，积极向善，诚恳做人，那么过去的那件事，就可以轻轻放下了。相信这种知错就改的态度，也一定会得到社会大众的原谅——请问诸位：人生在世，谁能无过？往事已矣，来日可追，古今中外，有不少犯有过失的人，后来认真忏悔改过，认真将功补过，甚至因缘聚合，从此有了厚实的信仰，心灵复又得到安宁，眼前复又澄明一片，或许有可能比那些没有经历过人生过山车和滑铁卢、缺乏人生深度感悟之人，体认更广般若，修得更多善果。阿弥陀佛，人生在世，心安第一。
(作者是广州《市民》杂志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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