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传》不少字都是用图画代替。
何二去世13年后,吕洼村的村民对他已然淡忘。
本报记者 郭天力 文/图
◎引子
光棍,一个明显带调侃色彩的词汇,一种在传统社会里受冷落的边缘人群。在常人的眼中,他们的人生残缺不全,风起云涌的人世中,他们常常是悄无声息地归尘化土。谁会有心记录这个边缘人群?
4月20日,衡水市政协副主席刘家科向记者展示了一部奇特的手稿。手稿作者何二生前是山东省武城县吕洼村的光棍汉,没受过什么教育,一辈子穷困潦倒,受尽磨难,在后半生中用几十年的时间,为他们村从清朝末年以来的86个光棍每人写下一篇翔实的传记,总题为《光棍传》。
据刘家科粗略统计,书稿字数约为200万字。在赴山东寻访何二生平事迹未果后,记者专访了刘家科,听他讲述了他所了解的光棍何二。
1. 《史记》,何二写书的蓝本
(上个世纪80年代初,因为工作的原因,刘家科曾多次去吕洼村调研,偶然结识了生于1901年的何二。相差近50岁,巨大的社会身份落差,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深交。刘家科去吕洼时会去找何二聊天,何二也常给城里的刘家科捎信儿,交情一直保持到何二去世。)
我(指刘家科)和何二第一次见面是在老支书家(老支书是何二的好朋友,已于去年10月去世),那是个冬夜,我们仨一起喝酒。最后一次见他,也是我们仨。何二很能喝,一仰脖就干了。酒过三巡,话也就多起来。他竟然向我打听《史记》!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做的正是《史记》。在这么偏僻的乡野间能遇到同好,连我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何二对司马迁特崇拜,说这人了不起。他说,70年代初,他曾和村子里一个叫董耜的知青大学生交流读《史记》心得。说着说着,他就开始非常流利地背诵司马迁《报任安书》(查文章名)里的句子:“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虽万被戮,传之后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老光棍背古书?这太有意思了。
原来,他的祖父是私塾先生,有一部《史记》。这书像传家宝似的由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好几册书藏在屋梁上的一个洞里。这书不仅成了老光棍的终身伴侣,也是他写《光棍传》的蓝本。
何二给我的总体印象是:善于观察,好研究人。他这个人不大合群,比较沉默。虽然表面上看大大咧咧,嘛也不在乎,其实那些有意思的事都收到他的眼里去了,他的外表和他的精神世界形成极大的反差。
2. 震撼人心的情史
我在和老支书喝酒时,老支书讲到了何二的情史。
解放战争时,40多岁的何二早已步入光棍阵营。同村有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20来岁,愣是看上了又穷又难看又老的何二,非何二不嫁。何二一辈子讲究有个“正”字,一定是他的正直打动了这个女孩子。后来何二参军去南方打仗。在一次战斗中,全排的人都死了,何二也受了重伤,昏迷了。清理战场的时候,他还没醒过来,部队以为他死了,把他的衣物什么的托人捎回了老家。那个女孩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竟“殉情”了!村里人实在不能理解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能让人爱得这么死去活来。
何二醒来,找不到部队,就回到了村子里。老支书说,村里的人见到他,都远远地躲开,还以为看到鬼了呢。何二知道姑娘为他而死,尽管后来有人给他说过媳妇,但他都没有理会。
何二曾经对我提起过这个姑娘。他不像某些光棍那样,有过或长或短的婚姻,他这一辈子是纯光棍。虽然他不会发出“曾经沧海难为水”之类的感叹,但他把这段感情放在一个很高的境界,固守着。这些情节是同样没什么文化的老支书讲给我的,不大可能是编的———他何必骗我?这些肯定是何二早年讲给老支书的,他也给我说过,但只剩下轻描淡写了。
3. 第一次见到《光棍传》
《史记》是何二惟一的文化读本,在他的眼中,或许我(指刘家科?)是大学生董耜之后惟一一个能和他进行精神对话的人吧,他把我这个比他小49岁的忘年交当成了知己。
1994年深秋的一天,我接到一个消息说,何二病重,他希望我能过去看他。晚年的何二是村子里的五保户。那会儿村子里的老光棍大概就剩他一个了,别的光棍,就算比他岁数小的也都没有活过他。光棍死了,活着的光棍给他丧事。何二眼看着身边的光棍们一个个地离他而去。至今我还这么认为,尽管陪他一起下棋、打牌九的人越来越少,但有《光棍传》可写,他肯定不会寂寞的。
我得到消息,将工作处理完后马上从衡水赶到何二住的镇医院。当时在场的还有老支书。何二从病床底下的空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包袱。打开包袱,里边是各种纸张制成的本子。何二说:“这是俺写的《光棍传》。俺这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俺反反复复想了多年,这个书只有你能懂,俺把它交给你,你不要推辞……”
我刚看到那一大堆本子时,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我有点不敢面对,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太神奇了!我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来接受他的这种托付。毕竟我还没有马上意识到这堆书稿的特殊价值。
稍微翻检一下,书稿的纸张五花八门,旧账本、破旧的毛边纸、小学生用过的练习本……甚至还有上坟用的烧纸。书写工具也各式各样,铅笔、毛笔、圆珠笔、蘸水笔……
一大包袱的本子,大都很脏,但每一本都装订得整整齐齐,跟这个常年剃光头的粗壮山东大汉似乎不大相配。何二写这样一个特殊书稿的艰难和坚韧,只要看到这些东西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在连作家都停止写作的年代里,这个鲁西北的光棍汉竟然开始了他的私密书写,一直写到他生命的终结。这几乎完全是自发的写作,为的绝对不是煎饼和大葱。那堆积在包袱里的歪歪斜斜的文字和符号,包含的是一个社会边缘人对人格尊严的不懈抗争。
奇妙的文字与离奇的故事
刘家科给记者带来三页用劣质毛边纸写的底稿。三张纸用一段绳子装订着。封面用毛笔写着“东二……”,第三个字是一枝斜着的树枝。指着这个“象形字”,刘家科解释道:“这个斜树枝是‘歪’字。他不会写这个字,也不会查字典,就自创符号来表示。”记者在第一页上识别出这些文字:
“东二(歪),五岁丧父,七岁丧母,和奶相(依)为命。十七岁学王祥入水鱼,孝。二十上运河发大水,背奶奶在(?)(搭)一个窝棚。深夜有一大乌龟来访,不惊黄(慌),东二(歪)烧香供养。乌龟至明方退。三月后,大水坝漫堤,难民多,尾又(?)东二(歪)二人活,大乌龟救。二十九岁,祖母死,二(歪)于墓旁搭一窝棚,守孝三月。最后一天夜,有邻村一女来访,自言为其孝所感,愿结婚姻……”
(小括弧内为推测的字;内为图画文字;个别字记者与刘家科均未能识别,用表示。)
文中写到“乌龟”,就画一个小乌龟;“婚姻”这个词,用线条流畅的鸳鸯戏水简笔画代替。
加上下边一页的内容,记者看出这段文字大意是东二歪为了给母亲守孝,婉拒了一个邻村女人的美意。这篇铅笔写的故事文字简约,有文言文的味道。拿惯铁锹的粗糙老手,耍起笔杆子来也是一种别样的朴拙之美。
这样的文字确实比较难读,但整部书散发着神秘的光泽,诱惑着你读下去。光棍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很常见,随着社会发展,正日渐消失。《光棍传》可以说是对这一历史现象的另类书写,写的是被正史遗忘的角落。
刘家科讲到了《光棍传》里的几则小故事。
吕洼村里有两个二歪,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西二歪去东北谋生,在一家杂货铺里当学徒。快老了,要回家,就把几十年间积攒的300块大洋缝进了被子里,打成背包背在身上。在德州下火车时,有人抢一个老太太的包,老太太就去追,又追不上。西二歪看到了,追上去和小偷死死扭打在一起。结果,300块大洋从被子里漏出来,撒了一地。旁边的人见状,争抢地上的大洋。西二歪不管,还是死死抱着小偷不松手。等警察过来抓住小偷时,他被子里的大洋一个都不剩了。
刘家科说,西二歪的事在写进了《光棍传》前,何二就曾给他讲过,讲完当时,何二还评价说:“你说这人(指西二歪)有多正啊!”
《光棍传》里还有一个民国年间一个光棍断指的事。
窝藏在吕洼附近的土匪要抢一户人家,因为这家有恩于光棍,光棍知道后暗地通风报信,让土匪扑了个空。后来土匪把光棍抓住,要惩罚他,两种方案任他选:一是吃屎,二是自己用刀剁自己的手指。光棍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手起刀落砍下自己的一根指头,面不改色,扬长而去。土匪都没想到这人能有这么拧。
《光棍传》可能“编译”出版
刘家科感叹道:“何二写了86个光棍,每一个都有鲜明个性,读每一个都没有重复的感觉。他对语言的敏感是一种天生的禀赋。你要知道,自从从南方回来(指参军打仗的事),他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活动范围是非常狭窄,阅读范围也极为有限,能做到这点,实属不易。他的白描功夫,让我吃惊。”
现在可以说,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那个叫董耜的大学生给他细讲《史记》里的故事之前,何二已经开始写作《光棍传》了。他的写作动机,是为了表达他对人们对他们这个阶层误解、歧视的反驳,证明他们这些人都是血肉丰满的人。他效仿《史记》的记传体,写了86个光棍的生命历程。这86个光棍各具特色,可以分成若干类型:有孝感动天的光棍,有钻研农具改进的技术型光棍,也有一辈子摸不清人生航向的混日子光棍,有以非正常手段追求异性的饥渴型光棍……这86个光棍“共同揭示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光棍世界”。
但是,何二却没有写他自己。他大概认为,有刘家科这样的知交,已经不必自己动手了。刘家科的那篇文章也证明了何二所托不虚。
刘家科向记者表示:“我已经通读了这部书稿,等有时间,我再整理润色,给何二出版这本特殊的书。目前省内已有出版社对这个书感兴趣了。我也很想促成这件事情。这堆书稿是一个社会边缘人的尊严见证。”
感谢衡水市政协副主席刘家科提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