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植河(前排双手托腮者)与大学同班同学摄于1981年。 |
“我们这一代是活在一个历史转折点上,因此活得特别沉重、很悲壮。像我,经历过“文革”动乱、当过“反革命分子”进了监狱。毕业后生活同样很坎坷,现在有时仍然还是很烦躁,看不惯一些人和事。我依然是个“老愤青”。——郑植河”
“愤青”
压抑年代爱读书
奥一网 我生在一个工人家庭,高一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我们三兄妹,靠着工资三十七块三毛,把我们拉扯大了。我没有当过红卫兵,“文革”对我的家庭也没有带来直接冲击。
但是,那十年,让人活得特别压抑。物质上极度贫乏,精神上也相当的苦闷。对正处在青春期的高中生来说,谈恋爱想都别想。男女同学走路,中间能开过一台大卡车。
我初、高中在韶关北江中学度过。“文革”开始几年,中学停课、学生“造反”。1972年后,教育秩序一度恢复正常。我记得,读初中一、二年级时,所有的考试都是开卷考;到了初中三年级和高中,就实行闭卷考试。爱学习的人,特别喜欢这种学习氛围,有没有真材实料,一考就知道了。但是,1973年出了个“白卷英雄”张铁生,一下子让我们这些想读书的人绝望了。
我的中学同学李小益出生在广州的一个干部家庭。初二时,随父母调到韶关。他音乐、数学、英文都很不错,诗词写得特别好。我俩、再加上另一位同学原满韶,关系很好,喜欢看书,经常互相借书看,其中有一些是受批判“禁书”,比如《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三家巷》等。那时,因为反“苏修”,《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不让唱,但我们偷偷地学着唱。这首歌都成了我们高中时代的流行歌曲了。
在那个压抑的年代,有想法的年轻人变得叛逆,总想干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我们三个就特“愤青”。
入狱
夜贴标语支持“四五运动”
1975年,我们高中毕业,想考大学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时,想成为工农兵大学生,要工作几年后由组织“推荐”。我被分到韶关耐火材料厂,原满韶去了韶关柴油机厂当工人,李小益去曲江县大塘公社的一个知青点务农。虽然分开了,三个人还经常聚在一起。
1976年,大约4月7日,我们从广播里听到发生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四五运动”。4月8日,李小益从知青农场回来找我,我们说起“四五运动”,非常气愤,明明是群众悼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的革命行动,却被叫做是“反革命政治事件”。我俩就商议着要做点什么,表示对“四五运动”的支持。
我们的行动定在4月11日。那天晚上10点多,我和李小益骑着单车出来,天下着雨,街上行人很少。我们选择了韶关市区几个平时人流多的地方,一个人动作迅速地往墙壁上贴标语,一个人用雨衣遮挡。一个半小时内,贴了20多张标语。
我们张贴的标语上写着“伸出医国的手,重整山河”、“……反动命难逃,挣扎徒劳,革命巨浪比天高。试看江南与江北,滚滚波涛。”第二天一早,这些言辞大胆的标语,果然在韶关市引起了巨大轰动。韶关有关方面立即开始全市摸查、抓捕“四一二事件”的案犯。事发后一个月,我们被逮捕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做这件事,我们并非是有什么先知先觉、大智大勇,只是比较爱读书、爱思考、胆子也比较大一些罢了。毕竟,我们这些“愤青”才十七八岁。
我和李小益、原满韶,以“张贴反动标语、破坏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罪名,被定为“现行反革命集团案”的案犯。被拉上街批斗二十多天后入狱,李小益被判处死缓,我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我们这个案子,是1976年广东省因支持“四五运动”被判刑最重的。贴标语仅仅是我和李小益两个人,一起议论的只有原满韶。但当时有关部门却要查出一个“四一二反革命集团”来,因此牵连了一些与我们三个有关系的同学、亲友。
平反
考大学机会得到补偿
我们关在韶关监狱仅仅5个月,就传来了“四人帮”倒台的消息。这无疑给我们注入了新生的希望。老百姓的眼睛雪亮雪亮的,连狱警也同情我们:我进监狱不久就把我调入了医训班,医训班毕业后干脆让我不用去劳动,专心写申诉材料。直到1978年11月的一天,狱警通知我:你出狱了。
坐牢整整两年半、30个月。走出监狱的那一刻,也没有什么大喜大悲,只是很开心,因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邓小平在“文革”后复出主持工作;1977年,全国开始落实干部政策、平反冤假错案;1978年,全国开展“真理标准大讨论”。
出狱后,韶关市为我们三个举行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平反大会。我回到原来的厂里上班。省里的领导来韶关看望我们,问我们对今后的想法:如果想工作的话,可以安排条件好一点的工厂。如果有别的想法也可以提出来。我们三个想都没想,立即要求:上大学。
在狱中,听说1977年10月恢复高考的消息,我很激动,可是我根本没可能去考试;到我们出狱时,1978年夏天第二次高考的机会已经错过了。我们觉得,我们是因蒙冤入狱而耽误高考的。平反后,应该补偿我们一次考大学的机会。
没过几天,有关方面通知我们:可以参加考试。考前,我们三个填报志愿,都选择中山大学。出于政治抱负,我们选择的专业都是文科,我填了中文系,李小益是哲学系,原满韶是历史系。我们用了两天的时间关在家拼命复习。
考试安排在韶关市委招待所,一人一个房间,卷子是1978年全国高等学校招生统考副题。我现在唯一只记得有一道考题,是“郑和下西洋”的名词解释。其他内容都忘了。总之,考题对我而言,不算太难。1975年高中毕业后,我三年没碰过课本。幸好,中学基础还算扎实。再说,我在监狱里也经常看书看报。
大概过了一周,我们就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考试分数没有告诉我们,我知道这个并不重要。
(旁白:1978年11月30日的《南方日报》报道了郑植河等四位青年因支持“四五运动”入狱,平反后被广东省招生委员会批准进入中山大学学习。文中说,他们的文化基础知识掌握得较好,有一定的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根据德智体全面衡量,他们被破格录取到中山大学继续深造。)
“英雄”
大学里不受崇拜
1978级中山大学中文系约100个学生,分成甲、乙、丙三个班。我在丙班。
我是班上唯一被破格录取的,同学们大多知道我在1976年因为支持“四五运动”被捕入狱的事情。当年的报纸把我和李小益、原满韶写成是“四五运动英雄”,但同学们并没有把我当“英雄”看待,大家关系平等,互相尊重。“文革”中那种盲目迷信崇拜已经逐渐在改变。
当然,有个别同学认为,像我这样被破格录取的大学生,是因为造过反,后来受照顾、收进大学的。而其他大学生是真正通过考试闯出来的。这种说法,我不敢苟同。北江中学本来就是粤北的重点学校。如果真的让我像大家一样,有充分的时间复习、参加高考,分数大概不会太低的。
经过韶关那段近乎“死里逃生”的经历,我在大学里比较沉默。
但我骨子里依然是个“愤青”,依然很关心时事,有时会为某个政治问题,与持不同看法的同学争个你死我活。
班上的“愤青”还有不少。当时,我们中文系的课程比较简单,教材还是留有“左”的色彩。像张爱玲、钱钟书这些大家,基本不在视野;徐志摩、胡适等是反面批判对象。重点还是“鲁(鲁迅)、郭(郭沫若)、茅(茅盾)、巴(巴金)、老(老舍)、曹(曹禺)”。我记得,在一次现代文学课上,有个观点比较激进的同学对老师说,孙犁不能算作家,他根本没写出什么好作品。
拐点
77、78级是沉重的一代
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韶钢,负责宣传报道。其间,到深圳、珠海出差,我被这些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活力吸引了,决意离开国企。1987年,到深圳一家报社,当了8个月记者。上世纪80年代末,我到深圳旅游局,成为中国第一批星级酒店检查员。2005年,我自己创办了一家酒店管理公司。
我的同班同学中,有从政、从商、从文的,不少是知名的成功人士。我经历过种种事业上的挫折,现在算是半成功吧。我经常对我的部下和朋友说一句话:如果比发财的同学,我要跳右边的河;比升官的同学,我要跳左边的河。所以,千万别比,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际遇,走好自己的路就是了。其实,大家的处境不同,与大学后各自所走的人生道路有关,这恰恰反映出我们这个社会三十年来日趋的多元化。
有人只看到77、78级大学生今天的功成名就,很少去关注他们风光背后所经历的磨难。实际上,我们这一代是活在一个历史转折点上,因此活得特别沉重、很悲壮。像我,经历过“文革”动乱、当过“反革命分子”进了监狱。毕业后生活同样很坎坷,经历过事业的失败,现在有时仍然还是很烦躁,看不惯一些人和事。我依然是个“老愤青”。
◎ 口述人·郑植河
生于1958年,广东韶关人。初中、高中就读于韶关北江中学,毕业后进入韶关耐火材料厂当工人。1976年4月,郑植河与好友因支持“四五运动”被逮捕入狱。1978年平反后,广东省招生委员会破格录取他们进入中山大学,郑植河成为1978级中文系学生。现为深圳市之河酒店管理咨询公司执行总裁。
■ 名词解释
四五运动
1976年4月5日,北京群众自发在天安门广场集会悼念周恩来总理,声讨“四人帮”,遭到“四人帮”镇压。“四人帮”将此事件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四人帮”被粉碎后,此事件被定性为“革命事件”,与当时中国其他地方发生的悼念周恩来的集会并称“四五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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