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枝：“80后”的英雄生活

　　文花枝：“80后”的英雄生活

　　本刊记者 石 破 发自湖南湘潭

　　“你们先上吧，我走得慢。”湘潭大学附近一间茶室，狭窄的楼梯前，文花枝对记者说。她的声音轻和、温柔，似乎需要照顾的不是她。

　　转眼间，花枝在湘潭大学旅游管理专业学习已将近一年了。

受伤后的花枝不愿照相，她说自己“形象不好”。但是，镜头里的她，还是如同白玉兰花般美丽。

　　“我本来就不像英雄！”

　　很少有人注意到，2005年年末，当各种报道和表彰刚刚拥向文花枝，聚光灯的光芒初绽在她身上时，这个文静的女孩已做好了“掌声远去”时的准备。

　　花枝说这是因为她出生于1980年代，对纷纭世事有自己的冷静观照。“我知道媒体报道的规律——读者要追求新鲜感，报刊要追求销量，因此他们不会一直关注你，这都是正常的。”

　　同样截了左腿、从当初荣誉缠身到后来备感失落的对越战争“一等功臣”徐良，如今感叹说：“在这个社会，什么名人都能当，就是‘英雄’绝对不能当。因为在常人眼里，英雄不是人，而是神。”

　　但花枝说，如果徐良是他们这一代人，他也会把握好自己心态的。按照年龄，文花枝属于“80后”一代，这个湖南妹子让许多听说她事迹的人联想起湖南卫视打造的“超级女生”。在曾庆红、吴仪等中央领导和省委书记、省长的关注下，花枝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为媒体包围之下的另一个“超女”。

　　“媒体把关注的焦点投向我时，我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所有。”花枝在博客写道。“同时，我已经做好了当媒体宣传大潮过去时的心理贮备：要继续做自己该做、想做的事。文花枝还是原来的文花枝，不是英雄，也不是名人，只是亿万个普通人之中的一个。”

　　记者向文花枝提起这段话，花枝得意地说：“你看我写得好吧？哈哈。”

　　花枝爱笑。一场谈话下来，她笑比说多。花枝的笑如同阳光洒在花瓣上，令人心生愉悦，但花枝调皮地说：“什么呀？嘴大而已。”

　　“英雄可不好当！”花枝嘻嘻哈哈地说，“我本来就不像英雄！”记者问她为什么不想过多地被关注？花枝反问记者：“难道你喜欢一直过那样的生活？”

　　花枝出名后，热衷于挖掘“英雄人物事迹”的记者，把花枝以前当导游时的经历，如“帮游客退掉购买的劣质腊肉”、“黑夜挑水让‘农家游’的游客洗热水澡”等也报道出来。花枝笑称：“那都是把小事情过度夸张了！”

　　“真实地活着”的信念，在花枝心中也许胜过其他一切念头。可能不会有人相信，以前的花枝，是个连自己名字都怕被人提起的女孩。但从2005年10月起，花枝成了全国知名度最高的女孩之一。她拼命提醒自己：“这一切太不现实了，可不要得意忘形！要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保持平和淡然的心态，就把它当个美好的梦吧！”花枝被邀请到各种报告会、表彰会，并在大会上做典型发言。虽然她的发言稿经过了层层把关，反复修改，但花枝还是顽强地发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想再次声明一下：我只是一名普通平凡的导游，在这次事故当中我只是尽一个导游的职责，做了一个导游应该做的事情；在生活中、在家里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我所做的只是尽一个女儿、姐姐的义务和责任，微不足道。我更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种英雄，我不希望因为这个事情而改变自己，我还是原来的我。”

　　她说：“这场车祸使我失去了一条腿，但更痛心的是夺去了我四个客人和两个同行的生命，同时使十多个游客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如今我唯一希望的是幸存的游客健康快乐……如果我有回天之力，我一定要让离我而去的游客重新回到我们这个世界上来。”

　　她说：“灾难、关注、荣誉——我的人生在一年多的时间内起伏跌宕，今后的人生将一如往常那样平静、自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希望人们再提到文花枝时，想到的不是车祸，而是其他更美好的事情。”

　　显然，文花枝从小到大都未曾受过“怎样当英雄”的训练。那个在严重灾祸面前的抉择，那句令无数人震撼的“我是导游，先救游客”，是花枝人性中本来就有的善与美绽放出的夺目光华。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后悔吗？”花枝出名后，记者问得最多的就是这两句话。谁也不能责怪他们的好奇。“我是导游，先救游客。”换个场合，这就是很平淡的一句话。然而当时的情况是：旅游大巴车厢里血肉横飞，阴阳两重天。大巴车司机和地陪小魏已经遇难，被挤压在座位和车门处。仍然活着的乘客中，文花枝被卡在客车最前端，碎玻璃和煤渣飞溅在她脸上，插进她的腰腿里。她的左腿膝盖被撞开，大腿骨、踝骨、小腿骨折断裂，皮肉剥离，血肉模糊，血流不止。两个小时后，当其他乘客均已被救援，洛川县交警大队队长王刘安最后把文花枝抱出车外时，感觉“她的血都要流完了”。

　　“我是导游，先救游客。”没有人不会被这句话感动。一般来说，感动出自于理解，事实上这件事却很难让人理解：为什么她会那样说？为什么她会那样选择？是一时冲动？是心血来潮？她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她知道了后果能不后悔吗？现在还有这样的好人吗？

　　就连花枝的父亲，也埋怨她为什么那么傻，先让去救别人？

　　花枝回答：“你以为只有你女儿是宝贝呀？别人也是父母生的！”

　　然而，没有什么比眼看着青春美丽的生命被撕裂、被摧毁更令人痛心的了。医生说，如果送来得早点，文花枝的左腿本来是有希望保住的。这一事实令人唏嘘，令无数的人顿生歉疚之心，即使他们跟此事没有一点关系。如果不是那天花枝与同事调换了所带的团队，如果不是那辆超载的拉煤大卡冒雨超车，如果不是……文花枝现在就还是湘潭这座小城市的一家小旅行社的小导游，平淡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之前她刚取得导游资格证一年多，还没有得到过一次“先进”、“模范”之类的荣誉或奖励。

　　看起来热情、开朗、爱笑的花枝，其实是个内向的、习惯于把委屈藏在心里的女孩。

　　当花枝成了英雄后，她以前在影楼拍的一些照片被媒体刊登出来。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啊，没有人不惊叹她的如花似玉，她的花枝招展。但花枝却跟记者说：“那些照片都是假的。”意谓它们不能反映和代表真实的花枝。

　　文花枝的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她是家中姐弟仨的老大，是一个从小除了学习，还要天天放牛、打猪草的女孩；是一个因为家贫而不得不放弃上高中、大学，匆匆读了两年中专后，就参加工作的女孩；是一个17岁孤身跑到浙江义乌，在酒店客房部当服务员的女孩；是一个为了省钱，每天除工作餐外，只吃一个糯米团的女孩；是一个过年都舍不得回家，每天加班，拼命赚钱供弟弟、妹妹读高中、读大学，并帮家里偿还债务的女孩；是一个有时要对付心怀不轨的住店客人骚扰的女孩……她哪儿还顾得上花枝招展？文花枝甚至告诉记者，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安全感，“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为此，上小学校时，她就学会并牢牢记住了应付水灾、火灾、地震等灾害发生时的救命常识。

　　然而灾难还是发生了，发生得那么令人猝不及防。但是，当大难真的临头时，这个经常有危机感、天天担惊受怕的姑娘，却猛然显露出超常的心理承受力。

　　可以说，花枝从小到大的经历、生活中不断的重压、磨砺和击打，使她的内心早已坚强、坚韧、坚不可摧。因此，生命历程中的那份苦难，实际上是帮了花枝，救了花枝。

　　试想，假如花枝从小娇生惯养，从小花枝招展，她就不会在自己几次痛得要昏过去时，还鼓励游客“坚持住，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她就不会在救援人员赶到时，请求人家说“我是导游，先救游客”，她就更不会在失去左腿后，还能天天以微笑面对生活。

　　花枝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当她在主席台上接受鲜花、掌声和领导慰问时，她说她想到的是西安旅行社的地陪小魏。同样如花似玉的小魏，同样家境贫困而坚强自立的小魏，同样热情友好接待游客的小魏，在那场车祸中遇难了。花枝说，她丢掉的是命，我丢掉的只是一条腿而已。花枝的读书梦一直未曾放弃。当初，花枝和妹妹文俏约定，等妹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就转过头支持她上学。2005年6月，妹妹于湖南师范大学毕业，也到姐姐所在的旅行社当了导游。只要再带一次团，9月份，花枝就要到湘潭大学成人教育学院读书了。然而，8月28日，那场车祸发生了。

　　2006年2月27日，北京人民大会堂，纪念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暨表彰大会上，文花枝登上主席台发言，吴仪副总理和陈至立国务委员一边听，一边现场商议花枝上学的事。吴仪在有关材料上批示：达成她的愿望，可以送大学。“湘潭有个湘潭大学，也可以。”

　　大会结束后，吴仪来到后台，搂住花枝，让记者给她俩合影。

　　花枝的读书梦还是实现了，虽然是以如此惨痛的代价实现的，但她仍然感到幸运：“我终于重新站了起来，我还被选送到向往已久的湘潭大学学习，圆了我的大学梦。对这一切，我内心万分感激，我更会万般珍惜！”

　　“我只想平静地生活”

　　文花枝英雄事迹的发现、宣传，湘潭市旅游局与湖南省旅游局居功至伟。时任湘潭市旅游局局长熊兴保发现了文花枝的事迹，并立即向湖南省旅游局作了汇报。当时，全国旅游行业问题多多，导游的名声特别不好。2005年之前，红色旅游圣地——韶山就有很多“黑导游”，在高速路口乱拉游客，经联合整治后才有收敛。

　　2005年，吴仪副总理在国家旅游局一次会议上指出，当前旅游行业存在着不诚信的行为，尤其是导游宰客现象有很多反映，要在全国导游行业树立典型，学习典型，重塑导游行业新形象。

　　熊兴保向湖南省旅游局建议说：“我们树立文花枝这样一个典型，正好符合和适应了目前的形势，对于全国旅游行业的健康发展都将产生积极的推动作用。”

　　省旅游局领导对熊兴保的意见表示了赞同，提出，先在湘潭市和湖南省旅游系统展开宣传，形成一定气候，再作纵深部署。10月13日，《中国旅游报》刊载通讯《我是导游，先救游客》。稍后，湘潭市有关部门授予文花枝“模范导游员”称号，市委、市政府发出了《关于在全市开展向文花枝同志学习活动的决定》。11月22日，湖南省委宣传部部长蒋建国带领20多家省内媒体记者，集体采访了文花枝。《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社、中新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国内主流媒体和新浪、网易等网站闻讯，亦赶往湘潭采访报道，“英雄导游”“花枝精神”传遍神州大地。

　　2006年1月9日，国家旅游局向全国旅游系统发出了《关于在全国旅游行业开展向文花枝同志学习活动的决定》。

　　导游行业的名声不好，花枝是受伤后才知道的。她说：“每次听到‘黑导’、‘野导’的称呼，我都觉得冤——替导游行业觉得冤。‘黑导’算不算导游？如果不算，为什么还要把他们列入导游行列？实际上很多宰客的事是‘黑导’做的，但游客不管这么多，记者报道起来也不管这么多……媒体每报道一个导游宰客，往往等于说，所有导游都是这样。”

　　在花枝带过的团里，有个游客的话令她很震撼。这个客人经常到各地旅游，从没感觉导游有什么不好，但后来看了电视、报纸，就有些疑心了，不由地猜测：“可能导游都这么坏，就我碰到的几个是好的？”

　　花枝告诉记者：“我在没看到电视、报纸的有关报道前，也觉得我们导游挺好的。”

　　记者问：“你在事故中的那次表现，是否有助于改变大家对导游的看法？”

　　花枝摇头：“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看法，不是单凭一桩事就能改变的。”

　　有一次，文花枝和带妹求学12年的洪战辉一起参加某个活动。记者问了他们“应该怎样学习雷锋”之类的问题，洪战辉滔滔不绝，文花枝“哑口无言”。

　　“我就知道记者要问这样的问题，因为那个月是雷锋月，但我最不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太格式化了，谁都知道该怎样回答。”花枝笑道。

　　从内心里，花枝不愿意别人再提那场车祸，再没完没了地问她的感受。她说：“别人现在看到文花枝，想到的是车祸后获得的鲜花、荣誉和掌声，但我想到的是在这场车祸中死了六个人。”

　　那是一场真正的惨祸，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老提这个事情，也不是很好。”花枝轻轻地说。她的熟人、朋友都从不在她面前谈这件事，以免勾起她的悲伤。而面对那些好奇的记者，花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回答同样的四个字：“不记得了。”

　　湖南电视台《背后的故事》曾为花枝做过一期节目。在节目中，花枝一连说了N个“不知道”、“不记得了”，主持人急了，停下节目给她做工作，希望花枝能“配合节目录制”。花枝感到莫明其妙：“我好郁闷。我是非常配合他们啊，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如今回忆起来，花枝又哈哈笑了：“那是一位我很喜欢的主持人，虽然我不愿再提那件事，但是也能理解他。我要是去采访别人，人家说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我还采访什么？你说得对，我下次注意点，尽量不说那四个字——都成经典了。你帮我想想，换个什么说法好？”

　　花枝说，其实，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大部分人都是在利益、信仰面临冲突的时候，表现出一念之差。

　　记者趁机问：“你呢？你当时的‘一念之差’是什么？”花枝笑咪咪地说：“我忘了。”

　　“就是记得，也没必要一直强调。其实当时的事也不是全忘了，但不知该怎么去表达……就等于全忘了吧。”花枝笑着补充。

　　花枝的英雄事迹传开后，社会各界为花枝捐款，但她以“我家并不穷，还有很多比我不幸的人更需要帮助”为由拒绝了大家的捐款。湘潭大学免费给花枝提供了一间青年教师宿舍，妈妈在这里照顾花枝。现在，全家人的生活主要依靠妹妹赚钱了。“我妈妈常说：‘挣钱好比针挑土，花钱好比水推沙’……”花枝低下头，悠悠地说。

　　妈妈最操心的不是钱，而是花枝的婚事。而花枝说自己“有时也担心，但有时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一个人过！”

　　花枝的大学读书梦是圆了，但大学毕业以后呢？几乎所有认识花枝的人都告诫她，读书时就要设好以后的目标！花枝也总问自己：我怎么就没想这个目标呢？“可能是我太懒了吧？其实我也想过很多，但这些想法都不成熟，就不用说了吧？”花枝跟记者说。

　　记者说，感觉你是个挺有上进心的人。花枝听了大笑：“哈哈，我最喜欢听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