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发:飞扬与落寞
海派绘画一代大师程十发先生掩上了他的人生画卷。有人说,大师离去,使得原本寂寥的海上画派又落寞了不少,海上画派从此失去了领军人物。
撰稿/王悦阳
程十发驾鹤西去了。
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
艰辛少年路
程十发,名潼,字十发,小名美孙,1921年3月出生于松江一户世代行医的家庭。18岁考入了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当时教授绘画的老师有海派宗师吴昌硕的得意弟子王个簃,以及著名画家汪声远、李仲乾等人。在学校中,年轻的程潼便显露出与众不同的艺术思维,从不循规蹈矩地临摹一家一派,而是各取所长为我所用,往往画出自家面貌。而身为系主任的王个簃则是主张“死临”吴昌硕的,要求学生临摹得越像越好。程潼的“离经叛道”令他十分头疼。尽管如此,王个簃依旧看到了程潼非凡的才气,曾赋诗一首赞赏:“程生不犹人,胸次极寥廓。抚古有会心,笔墨无拘束。”当时主教书法篆刻的李仲乾先生,是对程潼最为欣赏的老师。他见程潼每次刻图章都只刻“潼”字,便为他取了“十发”的字。“十发”取自《说文》:“十发为一程,十程为分,十分为寸。”从此,“程十发”便成了通用的名字,而本名“程潼”则不太用了。
在校期间,程十发与来自杭州的同窗张金锜的结合成就了一段艺坛佳话。说来有趣,程十发虽然有违于王个簃的教学方法,而张金锜竟是王老最满意的学生,临摹最得吴门神韵。谈起二人的恋爱,晚年的张金锜曾对记者有过一段追忆:“当时我就觉得他是个很勤奋的人,也很有才华。每次我们约会,他都坐在我住的楼下,静静地等我。有时候我们在公园玩得忘记了上课时间,老师也并不责怪我们。”
程十发赢得了爱情,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但在艺术上,却遭遇了一次重大的“滑铁卢”。毕业之后的他,在南京路大新公司开了生平第一次画展,没想到原本满怀信心取得成功的他却遇上了“冷场”,不仅观众寥寥,画更是一张也卖不出去!卖画为生的梦想破灭了,程十发举家回乡,从此开始了长达5年的失业之路。
张金锜曾经这样回忆那段艰辛的往事:“那时候在松江,遇上冬天,天天晚上冷得在家直哭。外面刮风下雪,屋里都会渗漏。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身边一点钱都没有,真是苦不堪言。”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程十发依旧没有放弃绘画艺术,他借来了不少故宫藏画的珂罗版印刷品,对古今诸多大家的笔墨悉心钻研、分析,大量地从传统艺术中汲取精华。面对丈夫如此执著认真的探索精神,张金锜感动不已,主动放弃良好的绘画基础,从此甘心治理家务,相夫教子,奉献一生。
艺术的飞跃
1949年后,程十发来到天马山下,感受那里的土地改革运动,回到松江之后,便创作了第一幅年画——《反黑田》。不久,《反黑田》印刷出版了,引起了当时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领导吕蒙同志的关注,他看出程十发的热情、敏感与才气,便安排其加入了出版社,从事连环画、年画的绘制工作。从此,程十发成了“国家干部”,开始了他美术创作的新天地。他的第一部连环画作品是《野猪林》,由于是“新手上路”,画出来的人物往往采用中景,每个人都只有半个身体,因此被戏称为“半部《野猪林》”。可就在短短的5年内,程十发的人物画造型能力有了飞速的提高,在这段时间里,程十发集中学习了传统线描技法以及欧洲古典版画艺术风格,取古今中外之法而用之。于是,一部融会了传统写意国画的连环画佳作——《画皮》诞生了。
“《画皮》是一部彩色连环画,无论从人物造型还是笔墨的运用上,都可以清晰地看出作者所受过的中西方绘画艺术的熏陶,以及传统笔墨的再现。”著名人物画家戴敦邦先生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说,他至今记得《画皮》出版后所引起的轰动:“原来连环画也可以画得这样有趣味!”在戴先生看来,原先的连环画,受“跑马书”的影响,往往采用单线勾勒的办法来表现人物,而《画皮》的出现,不仅大大丰富了连环画的技法,更使得国画的意趣巧妙地融入连环画中。程十发用国画元素表现《聊斋》题材,恰好体现了原著的浪漫气息和深长寓意。无论是懦弱猥琐的书生,还是凶残恶毒的美女,无不形象生动,夸张中不失艺术感染力。“我最欣赏的还是那个宽袍大袖的道士,造型上是那么有趣,用笔简洁,两笔就勾勒了体形,而五官又是如此俏皮可爱。有种说不出的诙谐幽默与悲悯情怀。”著名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先生在接受采访时,也说自己还记得当年看到该书时的激动:“我们几个同事甚至自发组织了一个小团体,专门开了次研讨会,一张一张分析十发先生的这部作品!”
《画皮》的成功,只是程十发连环画艺术探索的开始。之后,他又创作了外国题材的《毕加索与和平鸽》,古典题材的《胆剑篇》,现代文学题材的《阿Q正传108图》等等。每一部作品都采用了不一样的绘画手法,无不又新又好,让人们惊叹于其高超的造型艺术与独特的艺术思维。
1956年下半年,程十发受命参加上海中国画院的筹备与建设,画院成立后更被聘为专职画师。重拾国画的他借鉴吸收了陈老莲的工笔人物,任伯年的写意人物,吴昌硕的大笔触线条以及诸多民间美术的艺术元素来丰富自己的创作,诸如无锡泥人的造型,唐代陶俑的色彩等等,将大俗大雅熔于一炉。这段时间,程十发创作最多的是政治题材作品:《毛主席来到我们身边》、《歌唱祖国的春天》等等。难能可贵的是,程十发通过自己独具匠心的艺术思考和精湛的艺术笔墨,将原本形式化的政治宣传画表现得生动鲜活,充满趣味。
程十发艺术的巨大飞跃,是在1957年的云南写生之后。从德宏到西双版纳,从怒江到澜沧江,在孔雀之乡的傣族聚居地,程十发激动地找到了一片艺术创作的新天地。有一天,他看见怒江边开满了鲜红的野花,蓬蓬勃勃充满生意。老乡告诉他,这叫“怒江美人”,霎时间,程十发惊叹于这名字与红花竟是如此贴切!从此,“怒江美人”便化作他笔下的云南少女,鲜衣红裙,翩翩起舞,他的画风也就此发生了巨大变化。程十发尝试变法的第一幅作品是《小河淌水》:画面中一位傣族少女挑着担子,戴着草帽,提起裙子悠悠过河。人物面部的轮廓线逐渐虚掉了,两腮则用胭脂染红确定框架,线条开始变得有粗有细,粗的一面是阴影,细的一面表现受光,转折枯笔,变化多端。他的线条开始走向自由王国,兼工带写,收放自如,创立了独特的“程家样”。从《泼水节》、《瑞丽江边》、《傣族赶摆》到连环画《菠萝飘香的季节》等等,一发不可收,成为新中国五十年美术史上的一朵奇葩。2006年,40幅程十发云南题材连环画《召树屯和喃婼娜》原稿经过激烈竞拍,最终以1100万元成交,创下程十发个人作品在拍卖场上的最高纪录。
磨难和重生
正当程十发在艺术上不断前进的时候,人生的第二次磨难无情地降临在他的身上。1964年“四清”运动开始,程十发被开除了党籍,“文革”风暴席卷而来,程十发受到了更大的冲击。尽管如此,程十发依然保持着特有的幽默与豁达。原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徐昌酩先生记得程十发在牛棚中的趣事:有一天,红卫兵小将走过牛棚,突然看见一张写有“保护动物”的标语。查问之后,才知道是程十发贴的。程先生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牛是属于动物的,动物是要保护的。”顿时让小将们哭笑不得。他以自己的言行保护着倍受折磨的老艺术家们。
从46岁到57岁,程十发整整失去了艺术创作宝贵的十年,“文革”结束后的程十发已年届六十,十年来压抑的创作灵感一下子爆发出来,创作了大量优秀作品。
1984年,64岁的程十发担任了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之职。现任院长施大畏回忆起程十发先生的管理理念,认为至今能给他很多借鉴与启发。“程老总是说要打破画院的围墙,不仅要把上海的优秀画家介绍出去,更要把全国优秀的画家吸引过来。从而形成海纳百川,海派无派的新艺术格局。”
90年代初,为了解决画院职工住房紧缺的难题,程十发亲自作画30幅,折成人民币60万元购买了10套房屋分给困难家庭,一时间传为美谈。程老的忘年交,著名喜剧演员王汝刚先生尚清楚地记得这件事:“那是1991年的夏天,老先生为了交齐30张画,不顾高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狠命地作画。当画所差无几的时候,老先生累病了。他的行为和精神感动了百岁高龄的朱屺瞻老先生,朱老先生二话没说就帮程老画完了最后几张。”
最后的岁月
进入90年代后,程十发渐渐老去,曾经的辉煌与磨难,都如过眼云烟。老友的逐渐凋零,使得他更寂寞了。70岁过后,程十发更多地苦闷于成功之后的无奈:他希望自己的艺术能再一次变法,以取得更高成就。可惜的是,晚年的他时常受到心、肺等疾病的困扰,再加上俗事的冗杂,无论从身体出发还是其他原因,都很难能像以前那样钻研艺术了。这令他十分苦恼。此外,坊间大量充斥的假画也让他苦闷不已。尽管他是一个豁达开朗的人,面对假画往往表现得十分大度:“他们看我画不动了,做好事帮帮我。”而他的内心,却是深以为忧的。因此,每当朋友们带来字画请他鉴定,他总是看得很仔细。倘若遇上假画,往往会画一幅真的换下来。但长此以往,老人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
1993年,人生的第三次磨难再度降临在这位七十多岁的长者身上。夫人张金锜的突发性脑溢血,让毫无准备的程十发再度遭受打击。“程师母抢救那天,我陪老先生去了医院。老先生望着自己的爱妻,足足看了好一阵。我问他比想象中如何,老先生颓然答道:不敢想象。”王汝刚回忆起那天的细节,依旧为程十发伉俪情笃而感动不已:“师母逝世之后,家里人布置起了灵堂。大家怕老先生情绪激动,都劝他回房休息。可倔强的他说什么也不肯,突然一下跪倒在地,对夫人灵位磕了三个头。我们都惊呆了,连忙搀扶起老先生。浑身颤抖,饱含热泪的程老慢慢说道:金锜不光是我的夫人,更是我的姐姐。我有今天,是绝不会忘记她的!”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泪湿衣襟。
1996年夏天,刚走出丧妻之痛不久的程老,又一次面临与亲人的离别。这一回,是他最心爱的女儿程欣荪。强忍悲哀的程老最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将自己毕生所藏珍贵字画,悉数捐赠国家!
经历了人生最后一次打击的程老,身体迅速衰老下去,逐渐减少了作画的时间。他每年都会到美国静养一段时间,并与远在旧金山的媳妇、孙女共享天伦之乐。而天生喜欢热闹的他只要在上海,“三釜书屋”总是高朋满座。
2000年岁末,程十发迎来了自己的八十岁寿辰,上海中国画院为此专门举办了“程十发艺术大展”,并出版了《程十发艺术》大型画册。八十岁后,程十发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多种慢性疾病的困扰使得他提笔写字作画都十分困难,往往发颤发抖,可他还戏称“我这是精神抖擞”。他患有气喘病,时常喘息不止,他却常常笑着解释:“我这叫英雄气短。”
2002年,在安装了心脏起搏器后,健康略有好转的程老移居沪西剑河路新居。在为新画室题名时,老先生写下了“三釜老屋”四个大字,并赋诗一首:“今日重回程家桥,风光依旧宅门高。而今借重三板斧,老朽耄矣让尔曹。”一片拳拳舐犊之心溢满笔端。
2006年,卧病华东医院的程十发在病榻上接受了一生中最后,也是最高的一项荣誉: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国文联授予的“国家造型艺术终生成就奖”。这是国家和人民对于他半个多世纪以来艺术探索的最大肯定。得知获奖消息的程老并没有喜形于色,已有一年不曾拿起画笔的手却不停地腾空挥舞着,他还是想再多画些画……
曲终收琴意犹浓,春去落花芳未淡。程十发走完了自己坎坷而不平凡的86年历程。其中有功成名就背后的艰辛,也有风光无限之下的孤寂。(图片提供/程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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