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真的有这么不同吗?不同道必须要对“人”作多种不同的定义?对我而言,文化立场的不同只应该更促进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而非更加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及误会。一方面,我们东方人必须努力对自己文化的特殊倾向产生反省;同时,另一方面,西方人亦需立即对我们东方文化隐晦的部分,努力做深刻的了解。由于儒教文化的勤奋纪律,造成我们这些儒教社会惊人的经济成长及财富累积,也因此改变了一百五十年来西方与东方原有的相对关系。
这是自鸦片战争及殖民主义至今,这些儒教社会首度能挟持着财大气粗的自信,向西方社会毫不留情地分庭抗礼。西方在震惊之余,只有天真无知地接受这种新局面,甚至继续纵容自己一向的无知,几到可能被东方愚弄的地步。东西双方自我反省的努力必须是相互的,没有这种双方自我检讨的努力,一切文化的交流及沟通都将毫无意义。《独立时代》这部电影,代表了我在东方的这一半世界里,向这交流沟通的努力付出一己之责。
在我们强调整齐划一性的同流文化中,每个人最主要的生活目标就是“人缘”。若没有人缘,就可能有遭受到被别人摒弃及孤立的危险。然而,同流也暗示了一种虚伪。从小我们的教育就不断地灌输我们如何做才是“正确”,任何个人独特的想象力及创意,都会遭受强大的排斥及否定,以致每个人都需要戴上假面具扮演一个别人熟悉的角色,来隐藏内心的许多感触,以免被怀疑为“与众不同”。因此,我们同时更相信别人都同样时时刻刻在装出同一副样子,隐瞒着他深藏不露的城府,使我们无法真正在群众之间建立最基本的相互信任。如果一个文化无法自其社会成员中汲取、累积个人的智慧及反省,是无法去修正它过去的错误,无法评估它的现况,更无法远瞻它未来的需要。
没有个人想象力及创意的启发,一个社会的人性绝对无法透过艺术来得到肯定。你可知道中文里没有Irony这个字?也没有Frustration这个字?所幸中文还是有一个人类共同的字眼——选择,Choice!这个激发鼓励人类个体思想及智慧的字眼,是我们的文化中唯一能带给我们对未来产生希望的概念。
电影《独立时代》的主题是“我们”,迄今西方尚未有缘一识的我们那最隐私的一面。这部电影谈的是我的信念,不论最后我们赋予“人”这个名词是何等的定义,我都深信我们属于同样的人类。如果不然,我们又何必拍电影?如果我们的思想不能在共同的基础上交流,国际影展还有什么意义?
——杨德昌:关于《独立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