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志刚 郁闷的民间工艺大师
他有很多名义上的徒弟,但这些人都只学了一些皮毛,没一个人肯像自己那样真钻研手艺,学到一定程度就想出去挣钱了
巫慧 发自北京
7月的一天,京城西河沿大耳胡同一个小独院里,头发斑白的南志刚,鼻梁上架着厚厚老花眼镜,一只眼睛贴在放大镜后,专心致志地忙碌于手中的一串首饰。
“这才叫活儿,和现在商场、首饰行里卖的泥饽饽(指统一设计、以一个模具用机器浇铸的批量首饰)不是一回事儿。”
在长脖灯照射下,老人边忙活边向记者解释。这栋上世纪初建造的老宅里,所有陈设都滞留在过去的时光里——旧色的长条凳,黑亮的老木工作台,台子上小铁锤头刻着的几个发丝小字——“1966年,南”。
不足5平米的小屋,角落里放满械具的工作台,正是这位集老北京花丝镶嵌、錾花等绝活于一身的大师五十余年坚持手工制作的所在。
子承父业
京城首饰行里,很少不知道南志刚的。事实上,“南有张京羊(上海老凤祥工艺美术大师),北有南志刚”的口号在行当里也叫了几十年了,在全国的首饰行里,南志刚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南志刚7岁起跟随其父著名錾花大师南雅亭学艺。“海子、城门、骆驼、象,没他刻得不像的玩意儿,万寿山全景图恁是被他刻在一烟盒上。”
父亲南雅亭自视天才,又兼有旧艺人的保守心态,不愿教儿子雕刻,只让他学点簪花。因为簪花学得再不济,“至少可以做个黑白铁匠混口饭吃”。
南志刚回忆,1955年中蒙关系好时,南雅亭作为知名手工艺人曾被中国派往蒙古授艺,当时工资高达月薪800元人民币。转眼过去三年,父亲的俩蒙古徒弟还是未得“真传”。
南志刚笑,“我父亲去了不爱教,人家也不愿意就这样放他回来,只好将合约又续了三年,徒弟还是没学会,就又续了三年。”1966年,已回国的南雅亭对儿子说,“你看,幸好当时没教吧,现在他们‘修’(当年蒙古被称为蒙修)了。”
“学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干这一行人思想保守。”从回忆父亲到提及自己,南志刚反复念叨这个观点。1955年,南志刚进花丝镶嵌合作社学习镶嵌手艺,一年后被评为一级工。忆起学艺之初,南志刚笑:当时他师傅一天可以镶三颗钻,但不爱教,他只能靠师傅上厕所间隙拉开抽屉偷偷瞅几眼。或许是有些家传的工艺功底,南志刚稍一琢磨就会自己发现窍门,“慢慢琢磨出一天可以镶30颗钻的技术”。
1979年,南志刚被评为首饰8级技师。1982年,被调往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1983年,南的作品《丝露花雨》获得第十一届东南亚钻石首饰大赛制作金奖,这是此次赛事的惟一金奖,也是“文革”后中国手工艺品获得的第一次国际金奖。
1980年代后,南志刚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各种大赛获奖。香港著名翡翠专家、时任香港珠宝协会会长的欧阳秋眉多次邀请他下海到香港教学收徒,月薪2万港币以上,可他思想保守,未能成行,“我那时没这些(经济)意识,饭桌上人家问起我,我说‘领导让去就去’。”
“不想和你们一起拿泥饽饽骗人”
退休后,由于首饰活太伤眼,大活小活又多,南志刚给自己规定了每天一两个小时的工作量。小活是街坊四邻们请他帮忙修缮的首饰,大活则可能来自世界各地,大都是藏家带着独一无二的设计图纸慕名而来,不少主顾是香港、台湾等地的珠宝收藏者,甚至还有塞班岛的总督。
拉开南志刚工作台的任何一个抽屉,从不同型号、形状怪异的工具堆里随意拿起一把精致的小铁锤端详,在小锤子底部,都刻着细如发丝的落款。在工作台旁边的小柜里,还有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瓶瓶罐罐,自制的坩埚、铁皮盒子,甚至电解仪。
这上千件形状怪异的铁器,都是他几十年来亲手设计打造的。对手艺的钟爱,使他自小无法忍受制作工具的不精细。当年“文革”中别人都去“革命”了,只有他躲在厂子里琢磨师傅的锤子,研究最称手、干活最精巧的钳子剪刀。很多人带着手艺去开首饰加工厂,或是到外地当“大师”挣大钱去了,只有他永远端坐在破旧的工作台前镶嵌首饰。
“好手艺是需要琢磨的”,首饰制作的全部工艺,从将金属化料、压片、拔丝、掐丝、镶嵌到最后的打磨、镀金,这些活计过去要由多人分工合作,但他都能自己在家完成,甚至连金银的比例都有自己研制的配方。
2007年是南志刚郁闷的一年。正准备过70岁生日时,他又一次无缘“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更让他生气的是,还被别人评价“活儿老了”。
这句话当即把老爷子 “炸蒙”。 “好东西应该像酒一样,越老越好才对。那些人不懂。”见到南志刚本人时,他似乎已恢复了自信,不像在电话中那样忿忿了。但若说北京手工艺八大花旦之一的花丝镶嵌还有一位传人,南志刚认为自己当之无愧。
在今春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选活动中,北京市方面没有推荐南志刚或任何一位北京首饰行当的艺人。在上海,许多年与他齐名的上海老凤祥张京羊先生的徒弟辈,都已评上了这一头衔。
“南志刚是行里有名的倔老头,说话没遮拦,人也不活络。”有了解他的老人回忆,“过去他在单位里就只会埋头做玩意,活儿做得好,可他的嘴总爱得罪人”,和领导的关系也是“一般般”。
北京有个因专卖黄金首饰而全国知名的商场曾邀南志刚上门坐堂鉴宝。被他一口回绝:“不想和你们一起拿泥饽饽骗人。”结果对方再也不和他往来了。
更让南志刚郁闷的,是他后继乏人。他有很多名义上的徒弟,但这些人都只学了一些皮毛,没一个人肯像自己那样真钻研手艺,学到一定程度就想出去挣钱了。
过去学艺时,师傅连使的工具都不让看,现在,师傅求着徒弟学,都没人学。“如果最终还是没有合适的徒弟,那百年之后,你这些自制的工具和手艺怎么办?”
“那就都歇啦……”一口地道的京腔在胡同里回响。
人物周刊:您为什么能坚持在家做活儿?
南志刚:当年我学徒时,其实是把手艺当作吃饭的本事。但后来,慢慢就喜欢上这一行了。“文革”中,花丝镶嵌厂变成别的单位了,可是我仍然坚持钻研手艺,偷偷做东西。几年前,我们圈内的一些人出去开首饰店,结合机械加工或是现代浇铸办法,大批量生产首饰发财去了。但我觉得自己动手做的东西好。
人物周刊:您做件首饰一般要多长时间?
南志刚:一件东西,少的个把月,多的得一年左右甚至更长。手艺是要琢磨的,一件东西拿到手,得先琢磨怎么做最合理最美观。要用尽心思和手法,一刀一刀地刻,一下一下地锉,稍有一点不行都得改进。
人物周刊:做这么久的东西怎么舍得卖?
南志刚:当然舍不得卖。一样东西只做一件,每件东西都是天天在手里握着,花尽心思做成的,像是自己的孩子,有感情了。我家里还存了几样小东西,当年在展会上就有人出高价要买,我为了给自己留个纪念,把人家大老板都得罪了。我会在每件作品里都藏一个我的戳“南志刚”,这样既防止假冒,又让我留了念。
人物周刊:手工作品与机械制造品的区别在哪里?
南志刚:机械制作的当然速度更快,大批量,能满足市场需求。但质感和手工不同。手工的戴在身上更加舒适。现在,手艺好的人越来越少了,国内人士才意识到手工的价值。传统手工艺肯定是不能丢的,我相信纯手工艺品的地位还会再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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