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林天宏文并摄
如果秦风没有发现那些老照片,也许,就不会有后来国民党主席马英九那著名的“三鞠躬”。
那是1999年,为了编撰一本老照片画册,时任台湾《中国时报》总编辑助理的秦风,在许多单位的档案室搜寻历史照片。一天晚上,他在一家曾经很有影响力的报社的相片柜底部,发现了一个沾满灰尘的纸袋。
发黄的牛皮纸袋上,用毛笔标注了“奸伪”二字。打开袋子,赫然出现的,竟是一批颇为血腥的枪决照片。其中,有好几张照片,是行刑者对着被枪毙者的正面近距离拍的,死者的眼睛“呆滞而突出”,正对着镜头。
照片的拍摄单位,是“军事新闻社”,时间是1950年。
1950年仲夏,失去大陆政权,退守台湾的国民党当局,在台北的马场町刑场,大肆枪决了许多共产党员和左翼人士。随后,当时“国防部”的“军事新闻社”,便将现场照片发往特定新闻单位刊登,以作“警示”。但由于画面过于血腥,绝大部分照片均未曾公开。
深谙台湾历史的秦风敏锐地意识到,这些照片上的死不瞑目者,便是当时被国民党政权所虐杀的共产党员。
这些照片,是否应该公开?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公开?随后,秦风与时任台北市文化局长的好友龙应台共同商议此事。经过两个多月准备,2000年8月25日,一个名为“1950年仲夏的马场町——战争、人权、和平的省思”的照片展览,在台北市“2·28”纪念馆揭幕。
这次展览立刻受到媒体的广泛关注,展馆每天都挤满观众,马英九也参观了展览,并首次代表国民党,为当年的残酷屠杀行为做了公开道歉。2005年10月,在马场町举行的一次秋祭活动上,刚刚当选国民党主席的马英九,向半个世纪前的死难者们,深深地鞠了三次躬。
一叠尘封多年的黑白照片,却在某种意义上加速与改变了历史进程,但秦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照片不会说假话,有时,它比文字和口语,更具真实的力量,更能打动人们。”2007年8月1日下午3点,刚到北京的秦风,斜靠在某酒店客房内的沙发椅上,淡定地说。
秦风,本名徐宗懋,台湾著名文史学者、收藏家。他用本名在多家媒体上开设专栏,发表了大量中国近代史研究文章;而他以“秦风”为名收藏老照片,已有十多年的历史,有人曾估算过,他手中历史老照片的收藏量,相当于一个中型博物馆。
然而这个圈内公认的“老照片收藏第一人”,其动机却来源于一次不小的“刺激”。
那是1995年。其时,正值抗战胜利50周年,《中国时报》策划了一次大型报道活动。作为报社主力写手之一的秦风,前往日本搜集资料。
秦风吃惊地发现,当时,日本也出版了一本大型纪念图册——《日本战后五十年》。这本书以精美翔实的图片和文字,解说了日本这50年来的变化发展,里面的许多老照片,尽管是见多识广的他,也闻所未闻。
“一个战败国居然能编出这么一本图册,而我们是战胜国,却拿不出这样的图书,这真是一种耻辱。”于是,回到台湾后,秦风利用手中的资源,开始着手搜集老照片,制作了一本关于台湾的图册,也命名为《台湾战后五十年》。
这本画册上市后,由于照片多为首次公开,激起了台湾社会的巨大反响,尽管价格高达1500元台币,但竟卖出了上万本。直至今日,不少研究台湾史的专家,还经常引用书中的照片。
从中“获得极大成就感”的秦风,人生由此发生了转折。他自言“上了瘾”,无论到哪儿出差,都要去当地的旧货市场收集老照片,从一个记者,逐渐成了以收集、整理、编纂老照片为主业的收藏者。
2000年,由于对当时台湾的政治环境极为失望,秦风辞去了报社工作,成立了“台湾文史工作室”。随后,他编著的历史老照片画册,不断唤醒着两岸媒体和公众对历史的重新认知。
2002年,秦风搜集到一批反映日本统治者对台湾原住民起义领袖进行斩首酷刑的老照片,“受难者鲜血喷出的一刹那清晰可见”,于是,他将照片编辑了一本画册,名为《无言的幽谷》。
台湾“立委”,原住民族人高金素梅便带着这本画册,在台湾各山区部落反复展出,随后,她又连续8次前往日本,控告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违宪,这本《无言的幽谷》,便成了她作为控方的呈堂证物。
还有一次,秦风搜集到了7张抗战胜利后担任南京战犯法庭审判长的法官石美瑜的照片。当年,在审理南京大屠杀一案中,石美瑜率法医深入雨花台、万人坑等现场,掘冢验尸,收集了大量证据,今天海内外引述有关南京大屠杀一案的资料,大多是石美瑜担任战犯法庭审判长时所收集的。
然而新中国成立后,大陆没有采用英美法系,熟知英美法系的法学家逐渐被淹没,大陆法学界和史学界,对石美瑜这个名字也极为陌生。
于是,秦风便在《你没见过的历史照片》一书中,以7张珍贵照片肯定了石美瑜的历史贡献,他还在图注中深情地写道:“因此,中国史学界与法学界对石美瑜始终怀有一份愧疚的感情。”
老照片还曾为秦风带来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友谊。在马场町的枪决照片展出后,他突然收到其中一位死难者朱谌之留在大陆的女儿朱晓枫的来信,信中称,那些老照片,“激活了她对母亲的思念与哀恸”。
2003年2月7日春节期间,朱晓枫与秦风在上海会面。尽管与朱家素昧平生,但秦风依旧接受了朱晓枫的委托,寻找她母亲朱谌之的遗骸。虽然最终因时隔过久,没有找到朱谌之的遗骸,但秦风还是将这段经历写成一篇长文,题目叫《其实我们懂得彼此的心》。
有媒体评论:“这段一个台湾人寻找共产党烈士的故事,则更显得别有意味。它使我们清晰地看见,在海峡上空纠葛了数十年的党派斗争与仇恨的消解,和在这一切之上的民族大义和人性的凝视。”
如今,秦风在业界口碑极佳,被人称为“历史影像美学的创造者”,但少有人知的是,为了老照片,他几乎散尽家财。
珍贵的老照片,价格自然不菲,尤其是成批购买,更是花销巨大。最初时,秦风借着常去日本出差之便,在东京的书店街收购老照片。当时,日本市场上关于中国大陆的照片和史料,数量极为惊人,但大陆的文物市场尚未开发,照片价格十分低廉。
“我就像一个有购物狂的女人,走进一家低价超市,瞬间情绪失控,什么都想要。”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秦风哈哈大笑,“没错,当时我就是这个德性。”
这个“得了购物狂”的收藏家,不惜把自己的所有收入都投进老照片的收购中,最“夸张”的一次,他甚至抵押了自家住的房子,换来了25万元人民币,为的只是一组反映日本侵略中国时期测绘的地图和照片。
还有一次,这个儒雅的收藏家,为了买到一组已经被他人拍走的老照片,不惜向对方扯谎,称自己是老照片里人物的后代,想要缅怀一下祖先。而他用来购买照片的20万元人民币,也是他专程飞到厦门,向一个从事房地产的朋友借来的。
“借了这么多钱,你就不担心还不起吗?”曾有人问秦风。
“想做就去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后果会是怎样。”秦风说。他把自己这种“勇往直前”的性格,归结于那段特殊的职业经历。
早年,在台湾辅仁大学西班牙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秦风进入了《中国时报》,随后便被外派,担任过战地记者。在南非、利比亚、菲律宾、萨尔瓦多、埃塞俄比亚、尼加拉瓜等多个国家,他都经历过战火。
最危险的一次,一颗子弹从他的脖颈后部打进,从口腔穿出,打掉了两颗门牙,差两厘米就击中脊髓,“大量失血,几乎死掉”。他至今还保存着当时的照片——一个裸露上身、昏迷不醒的血人,俯卧在手术台上,看不清脸。
“我当过记者,又经历过死亡,所以,我更热爱真实。”秦风说,自己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以往,无论海峡的哪一边,对历史的记忆都太刻板,太单调了。我要为我的读者们,提供种种历史的细节,和一种"多元的视角"。”
这种视角的载体,便是秦风编著的多本老照片画册——《你没见过的历史照片》、《抗战一瞬间》、《蒋家私房照》、《民国名人再回首》、《民国南京》、《秦风老照片馆》……面对这些黑白图片,人们仿佛穿越历史时空,看到半个多世纪前,那些政府官员、社会名人和普通民众的生活状态、细节和表情。
于是,人们便在这些老照片中看到,军阀段祺瑞正穿着马褂打台球,看起来和一个普通老头没什么区别;国民党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拿着一个铁盘子,跟普通军官一样在食堂排队点菜;城外的农家正在享受下午宁静的饮茶时光;街头肖像画师的身旁围拢着一群孩童;南京玄武湖上的游人愉悦地荡舟;江西某小镇的渡口刚启用了新式的机器渡船……
有读者看过画册后惊叹道:“怎么民国时期的政界要人们,个个看上去很儒雅嘛!还有,那时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像人们想像得水深火热呀!”
“这样的反应就对了。”这个年近半百、头发略显花白的收藏家,笑得像个调皮的孩子,“当一个人看到历史的真实场景,与他过去所受的宣传教育完全不同,他就会感受到心灵的震荡,会变得更加理性、成熟、不盲从。这便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