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赵飞鹏
我们正驶离辽东半岛大连菱角湾，向浪高涌急的庙岛群岛奋力划去。此时是8月6日早晨7时10分。15分钟前，老虎滩渔港码头，随着一串升空的绿色信号弹，6艘舢舨上的90名队员一起举桨行礼，然后落桨击水，向烟台港进军。在未来的5天中，我将作为舢板队的临时一员，和90个兄弟一起，驾驶无动力舢舨横渡渤海海峡。
1987年，海军大连舰艇学院舢舨队第一次穿越渤海海峡。中间几经中断，到此次已经是第14次远征。
舢舨训练是世界各国海军的共同训练课目。
“这是亲近大海，和它培养感情的最好机会”，一位舢舨队员告诉我。同时，它也是对学员意志、体力、协作能力以及海上生存能力的极限考验。
“入水45度，出水35度。” 6艘舢舨的编号分别是2号、3号、4号、5号、6号和7号，外加一艘机动艇，担负救援和指挥任务。每条舢舨上的标准乘员是12名桨手，2名替补桨手，1位教练班长。我是7号舢舨上的第16名队员。
薄雾笼罩在近海海面上，能见度约为2海里，各舢舨之间相隔不过10余米。“今天的海况不错，但是有涌，还得小心！”掌舵的二期士官蔺江轻松地坐在尾帮上，一手扶着舵把，模样像个老艄公。
这是蔺江第二次参加舢舨远航，他听比自己更老的班长讲过：有一年舢舨队出海就遇上大雾，各舢舨之间互相看不见，最后大家决定敲锣联系，一敲才发现原来彼此离得很近。这一次，舢舨队也带上了锣。
除了锣，舱底的物品令我大开眼界。除去帐篷、作训服、雨衣和帽子，还有大米、面包、西瓜、洋葱和矿泉水，加上自制的炉子、木柴、引火用的报纸、铁锅、碗筷和调料，船尾还放着望远镜和医疗救护箱。
远渡之前，舢舨队员经历过半学年的舢舨课程学习，组成舢舨队后又集中培训了一个多月。此前，他们最长曾在海上不停歇荡桨5小时，而每荡一次桨的平均用时为3秒。
不断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下队员们的话后，我的头开始发晕。
有过去年4月的南沙远航经历后，本来我觉得晕船对我已是小菜一碟。“吐啊吐啊就习惯了”，上船前我还在和同行的三位记者开玩笑。
海面上漂浮的矿泉水瓶越来越少，海岸渐渐看不见了。我的嘴里也开始泛酸水，一阵恶心，我趴在船舷上向海里狂吐。
“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我接过艇长张甲波递过来的餐巾纸边擦眼泪边说。前面的桨手从舱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水凉凉的。
半个小时后，我又吐了，吐到最后，胃里没东西了，只剩下干呕。我抹抹嘴，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好多了。
队员们告诉我，荡桨的技巧很多。舢舨两侧各有6个桨手位置，桨手握着5公斤重、4米长的玻璃钢桨划动时，必须双脚蹬紧前踏板，手腕和身体协同用力，用腰腹部的力量推动桨。“桨叶45度入水、35度出水时效果最好。”
我跃跃欲试。趁6号桨手张鑫离开座位拿水的间隙，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笨拙地晃起了船桨，开始几下船桨要么荡空要么只在水中打转。“内旋手正握，外旋手侧握，用腰带动旋转桨叶。”身边的5号桨手张铱潍热心地纠正我的动作。
体会着要领，渐渐地，我也可以为7号舢舨的远航尽一分力了。
“荡长桨！左右一致！” 太阳透出了云层，凉爽的风渐渐退去，海面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两个半小时是队员们体力消耗的极限，大家开始不停地换班。一位队员休息一会儿后，会很有默契地换下那些已经疲乏的队员。张鑫休息一阵子后替换下了我。
热浪蒸烤着舢舨，汗水把桨手们的蓝色作训服裤子都浸湿了。7号桨手荆发标索性将毛巾浸到海水里，然后拧干搭在头上。
11点半，大家开始按照顺序轮换吃饭。同一排的左右两个桨手同时插起桨，拿出已经备好的面包和火腿肠，撕开包装袋，塞到嘴里。吃完后，换下一组。而舢舨始终都在有条不紊地前进。
面包显然不能立即补充上耗损的能量。“荡长桨！左右一致！”艇长喊了一声。大家荡桨的幅度明显大了起来。这时，放在船头用于前后联络的报话机里传来机动艇指挥的声音：还有3海里。有盼头了！
一艘看守养殖区的民船停在航道边，一条大狼狗从船头奔到船尾对着舢舨狂吠，舢舨上的小伙子回赠了它两声口哨。
“不许放收音机！” “该3号艇了！3号来一个！”对讲机里有人起了头，传来的是海军大连舰艇学院院歌。院歌很快就唱完了。艇长把对讲机音量开到了最大。
“4号艇，来一个！”
刺刺啦啦一阵杂音后，对讲机里传来郑智化的《水手》，“不许放收音机！”“太有才了！”对讲机里有人喊。
《水手》的曲子很长，足足放了5分钟还没完。“假唱！”一个队员忍不住说，大家哈哈大笑。
“咱们7号艇唱吧？”艇长张甲波征求大家的意见。“唱《精忠报国》！”我旁边有人喊。张甲波把对讲机对准队员就起了头，大家跟着吼了起来。
航道边的养殖区越来越多，舢舨小心避让着漂在海面上的浮球，以免船舵挂上绳索。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港口了，对讲机里传来命令：加快速度，第一艘舢舨已经靠码头了！
唱过歌的队员们士气高昂，班长蔺江高高站起，查看了一下地形，果断下令右转，抄近路驶向港口。本来落在最后的7号舢舨终于反超了6号，冲刺进入港口。
“钓虾钓蟹时间到了。” 这个遍布漂亮的红顶白墙房屋的港口就是我们此行的第一站——龙王塘港。这是一个正在建设的小渔港，码头边停靠着油漆斑驳的旧渔船。
队员们上岸后就来到一个临码头的相对宽敞的院落里搭帐篷。“只有睡觉最解乏。”我想起桨手陈抢先之前和我说的话。
物资搬运上岸，大部分队员钻进帐篷里睡了，还有几个兴奋地坐在码头上聊天。
随队的船艺教研室主任高占胜正在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他对着电视镜头说：今天的总体情况良好，但对航向的把握还需改进，本来16海里的直线路绕了两个弯，最后走了18海里，用时6小时。
年轻人的体力是用不完的。睡过了两个小时后，队员们的精力又像一张拉满的弓了。码头上，他们抬出自制的炉子，架好木柴，点燃报纸，用鼓风机将炉子引着。不一会儿，炉子上大钢锅里的水就沸腾了。炉子旁边几十个军用水壶成排躺着，队员们用勺子将水壶挨个灌满，他们要为明天的航程备好饮用水。
一位队员从我身边经过时笑呵呵地说：“钓虾钓蟹时间到了！”大家开始在码头边的石头缝里钓起了螃蟹。
他们先用盆子在浅水里舀一条小鱼，再把小鱼用绳子系好钓一条大鱼，然后将大鱼绑上绳子丢进石头缝里，不出半分钟，轻轻提起，鱼身上定有四五只馋嘴的螃蟹。用盆子在下面接住，然后一抖绳子，螃蟹就像下雨似的哗啦啦往下掉，满盆子乱爬。不一会儿工夫，就盛了半盆子。
岸上，炉火已经烧得旺旺的。在铁锅里倒入一勺清油，冒烟后，倒入辣椒、蒜等调料，倾入半盆螃蟹，香气随之四溢。炊事班出身的队员上下一阵翻炒，黄腾腾的炒蟹出锅了！众人“唰”一下子围拢过来，散去时盆内的螃蟹已经少了大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几个队员摆弄着发电机发电。高主任召集各舢舨上的队干部说，催促大家早点休息，明天要过老铁山水道，凌晨两点半就得出发，路上要15个小时，一场恶战等着我们哪！
“下雨了！” 岸上没有配备我们的帐篷，我和其他3名记者只能赶往附近一艘护卫舰上休息。躺到舰上逼仄的水兵铺上，我没等脱衣服就睡着了。
睡得正香，灯亮了。一看表，凌晨1点20分。我们几个人赶紧收拾东西一起赶往龙王塘湾。接近码头时，宿营地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我心里顿时一沉，怎么回事？
碰到上厕所的队员一问才知，情况有变：上面刚刚通知，因气象原因改为早上6点再出发。打开手机一看，还不到两点。码头上夜风呼呼地吹着。我们几个人决定分头找地方睡觉。
我钻到了一顶帐篷里，侧着身在边上挤出一小条儿空地躺下了。耳边是海浪轻拍堤岸的声音和队员们起伏的鼾声，空气里弥漫着痱子粉的清香。
一阵阵雨丝落在我脸上。“下雨了！”有人高喊。我从睡梦中一轱辘爬起来，钻出帐篷，手机屏幕上显示：凌晨4点29分。
队员们紧张地撤收着帐篷。雨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大暴雨。动作慢的队员身上的海魂衫和救生衣全湿透了。
我和一些队员躲在宿营地边上的一个棚子下。雨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砸在地上。一个队员开始用雨水洗脸。几个等不及的队员，四人每人一角顶起一大块白塑料布，下面迅速钻进来好几名队员。一个超大雨伞移动着，向几十米外的简易房走去。
渐渐地，棚子边沿的水珠半天才落下一滴。一个多小时后，雨终于停了。又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6点钟也无法出发，出发时间待定。
大家互相传递着消息：有人说今天走不了了，也有人说明后两天也没有希望。
“朝霞不出门。” 吃完早餐，天放晴了，天边出现了一片美丽的朝霞。“朝霞不出门”，我想起了中学课本里的一句话。
9点多，一位学员队干部传来最新命令：这两天可能都走不了，让舢舨队划到旅顺港内，那里便于休整。
又要上路了，大队人马忙碌着收拾东西，整理装船。解缆前，各舢舨竖起了帆。据说今天有风，条件合适可以起帆。
由机动艇带路，舢舨队开始驶出港口。我们的7号舢舨排在第二的位置，今天可没落后。
我们的舢舨刚刚划出港口不到十米，对讲机里传来高主任急促的命令：海上涌浪太大，各舢舨立即掉头返回码头。
队员们又回到简易房内休息。一个教员告诉我：舢舨幸亏没有出去多远，否则太危险了。
指挥部再次传来消息，舢舨队原地等待。
8月7日下午，渤海海域浪高1．5米，东南风5~6级，原地待命，部分舢舨队队员参观龙王塘水库。8月8日上午，渤海外海浪高1．8米，西南风6~7级，有雾，原地待命。8月8日下午，渤海海域浪高1.8米,不适合舢舨队出海，原地待命。8月9日上午，渤海东部海区浪高1．5~2米，东南风4~5级，浓雾，舢板队原地待命。
等待，比荡桨还需要耐力的等待仍在继续。
截至发稿时，我和所有队员还在期盼着海况好转。本报旅顺8月9日电
（感谢曹金平和张伟对本次采访的协调和帮助）
照片：拼了，拼了——关键时刻队员们总是这样激励自己。张伟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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