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走，我也走

　　／心灵驿站／

　　叶延滨

　　倘若有个稍大一点的院子，捉迷藏的孩子就发现，在院子里跑动时，那头顶上的月亮也在动，就像跟着自己，在与自己捉迷藏

　　我所唱过的最早的一首儿歌是什么？是“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就两句，有歌唱的对象，有歌唱者自己，有走动的行为和风景，还有祝愿和承诺。所以，这样一首儿歌，在我还没有读书识字的时候，就会唱它了。

　　今天的孩子不唱这样的儿歌，也许会说出很多的原因。不过，最要紧的一点，就是没有了唱这首儿歌的环境。这首儿歌不是在家里唱的，不是坐在书桌前念的或者躺在摇篮里听大人读的。那是一种体验，是在自然舞台中表演的“台词”。童年的时候，在省城生活，那是盆地中一座老城，多是平房瓦舍，少有的楼房也就是两三层，难得有高楼。没有高楼的老城里到处都是大树，高高的树冠伸出屋脊，白天给人阴凉，晚上挂满星光。说挂满星光，不是诗句，而是真实的景象。50年代初，老城缺电，一到晚上，都用电，电压不足，昏黄的灯火不比星星更亮，所以，天一黑下来，坐在院子里，繁星就缀满了童年的天空，而在星子们中间那轮月亮，便成了对话的主角。倘若有个稍大一点的院子，捉迷藏的孩子就发现，在院子里跑动时，那头顶上的月亮也在动(你会说，真傻，那是参照物变动产生的误感)。是的，月亮在屋脊和树丫间移动，就像跟着自己，在与自己捉迷藏，于是，禁不住唱起来：“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脸对着月亮喊，双脚跑得更快，自得其乐，与月共舞！

　　月亮和关于月亮的歌谣，在我的生活中很快被太阳和歌唱太阳的成千上万的诗歌遮盖了。这是生活的真实，也是艺术的真实。在城市越来越大、灯光越来越亮的时候，都市的夜景就是灯景，与星星和月亮没有关系了。当然，在我记忆中，星星最早不是被灯光赶走的，而是被大炼钢铁的“小高炉”淹没了。省城的大街小巷、机关学校、街道工厂，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架起一个小高炉。最常见的小高炉样子，是三只大汽油桶叠起来，桶里砌上耐火砖，然后旁边安一个风箱，像个放大的铁匠炉。那时候，处处点火、全民炼钢、烟薰火烤、钢花飞溅，意气风发、斗气昂扬，所有关于月亮的歌和诗，一下子好像全送进小高炉化掉了，大人不唱《敖包相会》，不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们也不给月亮打烧酒了，连名字叫《星星》的诗刊也停办了。这个时候最重要的诗歌意象是“太阳”，红太阳，一个比一个红，一个比一个亮，到后来，只好在“最红最红”与“最亮最亮”上加重语气了！也许今天的人看这些曾经唱遍大江南北的太阳诗与太阳歌，不理解或简单说一句“歌功颂德”，但我以为，在全民大炼钢铁的同时全民大写大跃进诗歌，是一个新国家青春期的体现，梦想家和幻想家让六亿中国人都成了“诗人”，而且是歌唱太阳的豪放派诗人。在太阳意象朗照我们整个民族的同时，还有另一个意象也十分重要，那就是“向日葵”。当向日葵成为亿万民众认可的自身形象，机械而自然地跟着太阳调整自己的头脑方向，悲剧就产生了，天地之间阳光普照，而一个民族心灵却一度失明。我不认为所有写太阳和歌颂太阳的诗歌，都是“歌功颂德”之作，其中，也真有发自内心的对光明的赞颂。光明让我们看清世界，一旦那光芒让我们失去对世界真实的把握时，悲剧就出现了。

　　今日天高气爽，月亮升起来了，但是，站在十五层高楼窗前，我与月亮都无法再玩那个游戏：“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心里唱着，眼里望着，望见那流走岁月中，一个星光灿烂的小院子，有一个与月亮捉迷藏的男孩……

　　本版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