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法兰西学院听课 卢建平
无论是在法国读书求学期间,还是以后因为访问讲学或者合作研究到巴黎,我都会抽空去塞纳河左岸著名的拉丁区逛逛,在书店里淘书,在塞纳河畔浏览风景,或者在路边的咖啡店小坐。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去巴黎一大附近、坐落在大学街上的法兰西学院听课了。
法兰西学院(CollègedeFrance)成立于1530年。是年法王弗兰索瓦(Fran·oisI)一世应纪约姆-布对(GuillaumeBudé)的请求,任命了六位王家教师,教授巴黎大学所不教的课程,如希伯来语、希腊语、数学等。学院最大的特点是课程全部免费,而且对所有人开放,听讲者无须事先注册,当然学院也不发任何文凭。虽然历经几个世纪的变迁,如今的法兰西学院已经成为法国“尖端科技的研究中心、新兴知识的传授场所”,在世界上享有盛誉,但是其自由开放的传统至今不变。
今年6月,我陪同高铭暄教授到巴黎参加国际刑法学协会理事会,其后又专程来到法兰西学院,与我的法国导师米海依尔-戴尔玛-马蒂教授(Prof.MireilleDelmas-Marty)共同商讨“法律国际化”的合作研究计划,并祝贺她新近刚刚当选法兰西院士。她是2003年春才被法国总统任命为法兰西学院“比较法研究与法律国际化”教席教授的,她也是该院历史上第一位法学教授。而在此前,法兰西学院只设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医学、哲学、社会学、经济学、考古学、语言学、历史学等教席。1870年,学院共设40个教席,1963年,学院教授位置增加到了52人。
法兰西学院的建筑典雅肃穆、庄重威严,然而她的大门却是无人把守的。我多次在法兰西学院听课,也多次在这里讲课,对于学院的结构已经非常熟悉,进入院子后很快就能按照门口的指示牌找到教授上课的教室。一进密布各类教室的大厅,迎面就看见学院的教授之一莫里斯-梅罗-彭帝(MauriceMerleau-Ponty)的名言:“法兰西学院所给予听讲者的,并不是已经获取的真理,而只是自由研究的思想(nonpasdesvéritésacquises,maisl"idéed"unerecherchelibre)!”
我曾经在这里多次听过戴尔玛斯-马蒂教授的课,其中几年前的一堂课印象尤其深刻。她当天主持的研讨课主题是“多国企业、治外法权和国际人权法”。这样前卫的题目,乍一看,叫人摸不着头脑。法兰西学院选拔教授的标准除了学术成就、声望和影响以外,最重要的是其学术创新能力。
学院要求教授讲授的是“正在形成中的知识(lesavoirentraindesefaire)”,而不能是老生常谈、照本宣科。所以,教授总是把自己正在研究的课题项目中的一些精华的部分、尖端的东西,拿出来和听众共同探讨。我在教室的入口自取了教授为听讲者准备的讲义(或称大纲),然后迅速找到一个地方坐下。
讲课的教室是新装修的,里面的设备非常现代而又简洁。教室不大,约能容纳五、六十人。因为我到得略晚了些,前边一圈已然坐满了,只有后边一排还有几个空座。教授的讲台就在“回”字的头上,没有基座垫高,和听讲者的位置完全齐平,除了前面摆放了几个麦克风外,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那天的研讨课因为内容教多,所以时间也较平时长了一个小时(从3点至6点),教师也是好几位。戴尔玛斯-马蒂教授首先讲述了该堂课的大致内容,然后向听众介绍了当天讲课的另三位教师:一位是巴黎上诉法院的律师,他着重从实践角度谈了在规制多国公司的违法犯罪活动时国内法与国际法之间的脱节;第二位是教授的助手,她是一位美国学者,主要介绍了美国法的域外效力或者治外法权的问题;第三位则是巴黎二大的国际法教授,同时也兼任联合国促进与保护人权专门委员会的委员。他也结合自身的工作分析了在人权保护方面国内法与国际法的差异。
我一边听着教授们的悉心讲授,同时也好奇地打量着在教室里认真听讲、埋头记录的听众们。说好奇,是因为他们确实有别于我们在国内外任何一所大学里常见的学生。首先是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大,有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也有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他们的肤色也各异,有黑有黄有白有棕;听众的性别比例几乎是一比一,男女均衡。
下课后我向教授打听到,来这里听课的学生主要是由这么三部分组成:一部分称为“常委”,是在巴黎各大学求学的学生,以博士生、硕士生居多,其中又以外国学生占多数。第二部分是所谓的“同行”,即是某个讲题所涉及领域的从业者,如来听法律类课程的主要就是法官、检察官、律师,也有一部分政府官员,其中不乏最高法院、最高行政法院的大法官,政府的高级官员,甚至驻外大使等。还有第三部分就只能说是“散客”了,他们可以是街上的行人,走累了,就到清凉的教室里来歇个脚;也会是来巴黎的外国游客,误打误撞错进了这样的学术殿堂;甚至可以是路边行乞的叫花子,只要他(她)的衣着足够整洁,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冒充一回莘莘学子!
教授们的讲课告一段落,照研讨课的惯例是要进行讨论的。在听完戴尔玛斯-马蒂教授的简短评论以后,便有听众迫不及待地发言了,他们或是提问,或是点评,或是补充一个案例,或是提供一点素材,甚至也有对教授的观点进行质疑、反驳的。这时的气氛是极其融洽、和谐的,全然没有身份、等级、种族、肤色、民族、国籍等等的区别。
三个小时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在和教授相互道别以后,我们随着听众的人流慢慢地离开了法兰西学院。回望学院门楣上方在夕阳中猎猎飘动的三色旗,回味着课堂内外的所见所闻,我们对于学院门墙上镌刻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国训,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