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新闻网 山西日报 进入论坛手机读报
这些年断续读书，真切地感受到为遗忘而阅读的麻木与快乐。有的书读得很慢，却会在短暂的时间内淡忘；有的书，我忍不住用很快的速度读完，却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忘却、来淡化阅读的情绪与记忆，在这个持续较长的过程里，我会经常想着它，时不时回忆那些叙述，或者那些场景与情节，在心灵较为安宁的时候，感受着它传染给我的精神与情感，以及它在我心理上造成的风云激荡的影响。
许多焦虑、许多感伤，以及其它无法言明的东西，使内心的波涛跟随在那些文字背后奔腾澎湃！数月前读了《比我老的老头》，原本是跟随作者进行一次轻松的怀人之旅，体验那些过往的妙人与风物的，再说，我也喜欢黄永玉的文字，那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的机智俏皮、风趣幽默的语言，那些间或的调侃，以及貌似不在意的辛酸与无奈，渗透在他那看起来活泼欢快的叙述中，却带给人深刻痛苦的体会，与沉甸甸的心理感受。
生活在许多方面疯狂增长的同时，也让我们面对了无可奈何的失去，正像那些伴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我们挽留不住、无法阻止的消耗一样，一些别样的、影响我们这个社会的精神和灵魂，得以使它瑰丽的风景，随着岁月的增长、时间的推移，正在走向不可抗拒的衰老与消亡，渐行渐远，最终成为回望中的疼痛记忆。
这是一本关于回忆的书，回忆中的人物现今大多已离开了这个他们深切地热爱着，同时也饱受过磨炼的世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遭遇了生命中难以逃避的动荡年代，经受了他们那一代人不得不放弃的痛苦选择，错失了不得不任其流走的、用以创造的时间和机会，进行了保全自我、看不见的心理的挣扎与斗争，那一种不动声色的惨烈，让人有痛心不已的遗憾。他们丧失的同时，让后人错过，相互错过留下的缺憾，是不容易弥补的。所以这一代人的离去，在这个充满变革的转型时代，越发容易让人黯然神伤、让人心中思之，更多凄楚与怆然。因为不仅仅是生命本身，更主要的，是随着生命的消失，还有一些东西也将永远地消失了，这真的让人无奈！那些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独有的行为处事风范，那些因为积累与磨砺而形成的学养，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造就的文化氛围与品格，对于他们所处时代的影响，对于一代文风与学风的感染！他们对于文化艺术的卓越贡献，关乎学问与至真做人境界的知识分子操守，以及他们的存在与活动所形成的那一代社会特有的文化，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这种损耗，是无法再生的，也难以人为培育而速成。他们身后空落落的浩大空间，留给了我们太多的慨叹！
回忆总是令人无奈和感伤的，何况要面对那许多错过！所以作者——这个总是叼着烟斗的睿智老头，在封底不能不发出自己的慨叹，关于一个时代，关于一代或者几代人：唉！都错过了！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故事一串串，像挂在树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干果，已经痛苦得提不起来。
这里面收录的回忆文字记录了作者相从过往的一些文学艺术界大师级人物，钱钟书，李可染，黄裳，张伯驹，作者的表叔沈从文，以及许多不能一一列举的、我们时代文化上靓丽风景的创造者。每个人的历史过往、举止言笑，作者只记录了一个片断，或者一段时间、几个细节。家常的叙述、平实的日常点滴，娓娓道来，是在回忆，回忆中也夹杂着反思。我们通过阅读，似乎再见了他们严谨真朴的学问与道德风范，尊重他人，理解、体谅他人的做人习惯，那种在简朴中恪守简单与真诚的行为方式，每每让人思之再三，无比敬服，无比感叹，无比哀思。他们的生命，已不完全属于他们自己；他们的存在或者离去，也不再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面对不时披露报端的学界丑闻、文人争斗，尘世喧嚣生活中纷纷扰扰的是与非，愈来愈政治化、衙门化的学院风格，会怀念那些已经一去不返的态度与习惯，怀念曾经简朴单纯的大师之间的相从过往，怀念他们对待所谓的政治待遇、对待荣誉与奖赏、对于社会世俗的礼遇，那种达观超然的方式与风范。所以钱钟书在回答为何谢绝有关部门为其举办的80寿辰庆典时才会说：“不愿花不明不白的钱，不愿见不三不四的人，不愿听不痛不痒的话。”他们不讲俗套、不讲虚荣，有自己恒定的价值取向与人生追求，静坐书斋，却内心祥和安宁、满足踏实，不会因为游落于时尚与世俗的热闹之外而觉得心有不甘、若有所失。他们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拒绝虚假的应酬，珍惜自己的时间与创造，而不会觉得于礼有亏、不近人情。所以即使是至交，同住一院，没有约定，也经常互不拜访，非是感情淡漠，实是不忍心：不忍心打扰，不忍心耽搁和消耗，也是因为尊重和理解。因为他们都是老人，知道一个老人有自己特定的生活方式、创作氛围、一种艺术思路的逻辑线索，而不光是时间问题。“客人来了，真诚地高兴；客人走了，再回到原来的兴致已不可能。不是被恶意地破坏，不是干扰，只是自我迷失。我也老了，也有这种感受，不能不为他设想。”所以他们之间的惦记与关心，表现为互不打扰的理解，正像书中《北向之痛——悼念钱钟书先生》一文所写，20多年来，黄、钱两家相距不过200米的路，黄永玉却只去探访过钱家一两次。不是不想去，只是自爱，只是珍惜他们的时间。所以即使是南方家乡送来春茶或者春笋，分享的善意，也不过是打个电话，东西拿过去悄悄放在门口罢了。
文中所述，让人印象深刻的，不只是老一代文人的处世风范，还有他们经历过的岁月，和那些痛苦的磨难，由此造成的失落和缺憾，引起人心理与精神的疼痛。黄永玉不同于他所相处交游的其他艺术家与文人，他的经历、他的所见、人生的漂流、闯荡的路途中培养成的心怀与眼光，形成了他以后的生活态度与观望视野。他不可能同于他的表叔沈从文，他的那一份坚韧与玩世不恭，是痛苦生活的痕迹与烙印，他更有韧性，因为他对人生看得更明白些。他深不能释怀的，是时光的流逝形成的空白与遗憾。几十年，一个人生命中最年轻力壮的时代若过得荒芜，多少光阴、生命与血泪便饱含其中。所以有征引王观那半阕《红芍药》的感叹：“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细算生命的账，真正富于创造与发展的，也不过这宝贵的25年。所以他有这一代人的痛心：年轻人总是会错过老人的。他妈的，谁偷去了我们的光阴？谁把我的时光偷了、把我的熟人的时光偷了？让我们辜负许多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辜负许多感情？与表叔相比，他能摆脱一些历史的因袭，但他无法摆脱自己。
他的文字是不驯的、喜笑怒骂的，还有一些随意挥洒的智慧幽默和小狡黠，但更为主要的是，这些叙述背后闪烁着的、那些无可奈何的辛酸泪光。因为纯粹与敏感，他感受到这些苦痛的反应就比较强烈些、持久些，但由于早期人生的历练与天性的豁达，他又能够坦然承受、泰然处之，有更多的沉着与平静。
但他以真诚的感情怀念那些人物，那些遥远的行为习惯，那些暖人肺腑的情怀：“有些故事，以及故事背后的历史；有些人物，以及人物的举止情怀、道德风范，再不会有人说，会过去的。现在年轻的一代恐怕不会知道，在文化上，在历史上，曾经活跃过的这些大师的身影！”他感叹李可染先生农民性格中的聪明和纯朴：“勤劳是他的天性，他的作品因之显现出厚重的民族魂魄。面对着他的作品时，就无法拒绝迎面袭来的道德感染。八大山人如此，石涛如此，傅山亦何尝不如此？”他写张伯驹：“一生喜爱人间美好事物，尝尽世上酸甜苦辣，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他列举唐弢对于黄裳的评语，传达的是自己的认可：“常举史事，不离现实，笔锋带着情感，虽然落墨不多，而鞭策奇重，看文章也等于看戏，等于看世态、看人情，看我们眼前所处的世界。”他写聂绀弩：“绀弩已经成为一部情感的老书，朋友们聚在一起时一定要翻翻他，因为他是我们的珍本，是用坚韧的牛皮纸印刷的。”他怀念自己的表叔沈从文，因为生活中有的感受是画不出来的，要写；有的即使写也写不出来，所以，要用心灵来表达，所以才有了那么多心灵的作家。故事不同、人物各异，但朴素的叙述中自有激扬与赞许，以及难以遮掩的尊崇，辛酸无奈的感伤、对生命消逝与承受摧折而产生的痛惜，也是共同的。这是作者的痛惜，也未尝不是我们今人的痛惜。
他的文字简朴，但简朴的文字里饱蘸了太多的情感与因袭，它又是湿漉漉、沉甸甸的，让人不时掩卷停留。简洁的文字，却需要我们不时做感受与消化体会的停留。
还有那一种乐观与豁达、经历世事的通透与明澈，使他保持了处世的积极与开朗，他与已逝或仍健在的朋友一样，深切地热爱生活，热爱着当下的这个时代。追忆是有了追忆的可能，追忆也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创造与表达：“表叔死了，我也到了"天凉好个秋"的年龄。对于人的情分既有过相濡以沫的际会，也能忍得住相忘于江湖的离别；在生活中既可以荡漾，也经得起颠簸。怨尤还是不应该有太多才好啊。”所以他的回忆、他的沉痛与遗憾，既是对友人的爱、对他们创造的热爱，也是对当下所处的充满机会、充满创造空间的时代的热爱与珍惜！
所以，巴尔蒙特的那句诗才会让我们如此感动：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王爱琴
（
《变形金刚2》送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