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刘希立
阿 成
(二)
纪晓岚说:“遗秉滞穗,寡妇之利,其事远见于《周雅》。”就是寡妇拾别人收割后遗在田里的麦穗,在当时,不仅是允许的,而且这样的事情,早在《诗经·周雅》中就有过记载。
如此说来,现在的“溜土豆,捡麦穗”是有其悠远的文化背景了。
不过,那时候不叫“捡”,而叫“拾麦”。随着人家割麦者的屁股后面,拾丢弃的麦穗,这种行为是农家的一种良好的风俗。只是到了纪晓岚那个时代,人情渐薄,趋利若鹜(难道现在就不是这样吗?),靠拾麦已不能温饱,于是,晚上(尤在四五月间)偷盗人家已收获的麦子的事是大有人在的。
纪晓岚说,四五月的收获季节,为了偷穗方便,或者为了看守自己的麦田,在田地里露宿的妇女是很多的。“妇露宿者遍野”,是那样的一种观景。
一夕,“有数人在静海之东”,即现在的天津南运河畔,有几位妇女,趋凉夜行。又累又饿的时候,她们看见远处有一灯火人家,便结伙过去要点儿吃的。
到了那个人家门口,嚯,居然是一大户,不仅门庭显赫,僮仆衣着鲜美,而且这家人正在大宴宾客,堂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这一伙妇女看见正席上坐着三个老板,或者是三个董事长,或者是三个总经理。总之,是三个有钱人,三个款爷正在一边喝酒,一边吃狗不理包子(那时候有狗不理包子吗?)。阵阵的肉香与酒香,让这些女人头有点儿晕。
于是,一年龄略长的女人过去跟门房说明来意,即所谓“乞饭”。
门房就去跟三位爷通报。三位爷立刻就同意。门房刚要去告诉这些妇女,却又被其中一个爷叫了回去,附在他耳朵边嘱咐了些什么。
门房出来后,把那个年长的妇女叫到一边,悄声地跟这个妇女说:
“我们这个地方,离大都市比较远,今天宴请宾客呢,又比较仓促,因此,一时无法去城里的夜总会、洗浴中心、卡拉OK厅找几个小姐过来作陪。如果老大姐能从你的这些女友当中,选三个长得周正的年轻女子,陪我们三位爷喝酒……还有,这个这个,过夜吧。老爷说了,每个给百金。其他人也都有犒劳费。您呢,因为办这件事,犒赏当然加倍。您看如何?”
这位年长的妇女说:“行,我过去跟她们商量商量。您就瞧好吧。”
这位年长的妇女就过去跟她这些女伴商量,这些女人觉得这事有点儿……但是,每个人都有利可图,而且,现在个个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是不是?那就让三个年轻的去吧。
当然,都有点儿忸怩,都有点儿羞涩,都有点儿失语,都有点儿矛盾,但最后,大家通过严守秘密的决议后,荐出三个少女去陪那三个爷。
这三个少女先是沐浴一下,沐浴之后,门房又给三个少女找来了新衣裙,让她们换上。之后,都化化妆。当三陪小姐也都是初次,免不了妆化得有些不伦不类。正经人不像正经人,三陪不像三陪,感觉正在过渡时期。
都弄利落了,由门房带路,把这三个少女引进去。其他的人,另有酒肉安排。一时欢声笑语,庆贺走运,不在话下。
那三个少女,分别各伺候一个爷,饮酒谈笑,倒也十分愉快。酒喝差不多了,三个爷各拥一少女去了自己的房间。这时,门房熄了院子里的灯,妇女们也都累了,就睡下了。
翌日,太阳都跳出三竿高了,这些妇女才醒。大家醒过来一看,吃惊了,根本没什么深宅大院,院中的那些人物,也都无踪无影了。周围是一些茸茸的野草,而且荒凉得一望无际。
大家慌忙起来,找那三个少女,发现那三个少女“皆裸露在草间,所更衣裙已不见,唯旧衣抛十余步外,幸尚存”。再看三位爷赏她们的金子,竟然全是纸锭。
大家都白了脸,说是见鬼了。可是,见鬼了,吃的东西都是真真的呀!于是,又有人说,可能是狐狸精。还有人说,这地方离海河近,说不定是那种叫“蛟螭”的水怪作祟呢。最后,终于有人说出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嗨,瞧把咱们姐妹饿的,连行为都变形了,并不是真事,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她这样一说,大家也就释然了。
刘东堂与纪晓岚闲聊时,讲了一件趣事。
说是有一位先生,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腕儿”,或者是有名、知名、著名的文士,人特狂。这种特狂的人不要说是清代,便是现如今的也并不鲜见。
这位狂生性格很特别,火气大,好像人人都跟他有血海深仇似的。其实,谁跟谁能有血海深仇呢?口齿上的勾当,说穿了,也就是一个玩儿。这位狂生不仅骂古——就是指传统上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混账的,李白啊,杜甫啊,白居易呀,孔子,什么子呀?全都是白痴。同时他也薄今。今朝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糊涂的,庸俗的,不前卫,不新潮,不后现代,不新人类,不新新人类的。而他个人呢,是很特别,很天才,很前卫,很很很伟大的人。而且大家都对不起他。
这位狂生还是个诗人。如若有人指出他的诗文中的某字用之不当,他就恨得咬牙切齿。如若说他的诗某一句不好,他能扑过来,抽你。
所以,大凡认识他的人,都不敢说他一个字的不好,也都觉得犯不上。市井云:他不正常,难道你也不正常吗?你不可能改变他,他也不能改变你。文人之间的事也就那么回事。特儿童,特弱智。
一朝,正赶上河北东南部的河间县,就是现在的沧州地区搞岁考。不少府、州、县的生员、童生、禀生都去了。学子们十多位,相识的,不相识的,住在一块儿。正是夏夜,都出来在庭院中纳凉。这位狂生又高谈阔论起来,什么李白死了,上帝死了,楚辞是狗屎,汉赋是装腔作势,唐诗整个一个矫情,宋词一副下世的样子,元曲太庸俗。现代的清诗,简直是小儿科……
大家见他这样说,而且见他说得那样刻薄,那样恶毒,那样凶狠,说得唾沫四溅,甚至说得十分愤怒,都不敢作声。他挥斥方遒地问什么,大家也都缄口不语。
唯有坐在树后面的一人,倒是常常与之抗词辩论,而且能抓住狂生的要害穷追不舍。弄得狂生理屈词穷,十分难堪。
狂生急了,怒问:“你是谁?”
那个人躲在树后面说:“我是焦王相。”
这个焦王相颇有名气,是河间县宿儒,大学子。
狂生一听吓了一跳,说:“焦王相不久前不是死了吗?”
躲在树后的焦王相笑着说:“是啊,如果我不死,怎么敢在虎头上拔须子呢?”
狂生一听狂跳起来,说:“你出来!”然后就去树后抓焦王相。可是怎么也抓不着,丑态百出。只听见焦王相讽笑他的笑声,一会儿是在树梢上,一会儿是在房檐上。
作者简介:阿成,原名王阿成,男,山东博平人,曾当过司机、工厂干部、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咀嚼罪恶》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年关六赋》等五部,随笔集《哈尔滨人》等四部,英文版小说集《良娼》,法文版小说集《空坟》等。其短篇小说《年关六赋》获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良娼》获1991年东北三省优秀作品奖,《东北人,东北人》获1992年黑龙江政府文艺大奖。现在《小说林》编辑部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