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工业文化遗产保护实验
工业文化遗产是城市在发展进程中的一个历史符号,失去了它,就等于割断了城市的历史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姜敏
沈阳市复原中国最大工人聚集区——50年前工人生活原貌的“工人村生活馆”、依托亚洲第一铸造厂的翻砂车间建设的1.78万平方米的铸造博物馆,自今年6月18日开馆以来,受到舆论界好评。
工业文物是百年沧桑的历史见证,是不可再生的宝贵文化遗产。但认识这一道理,在沈阳却经历了痛苦的过程。
2004年3月的一个清晨,原沈阳冶炼厂见证我国老工业基地发展史的3座百米大烟囱,在爆破中轰然倒下。现场许多老工人哭了。
一位在铁西生活大半辈子的“工人诗人”,以拟人化手法,将一首《惜别的遐想》诗歌,献给当时具有“68岁高龄”的老工业基地象征性建筑。
在拆除之前,围绕3根百米以上大烟囱的拆与留,引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以全国政协委员冯世良为代表的主留派建议修建一个以烟囱为主题的纪念馆。
3座大烟囱中,最高的一座烟囱高122.68米;最老的一座烟囱高120米,有“68岁高龄”;最年轻的一座烟囱,虽然高度只有102.5米,但底部直径却达9米。
主张拆除的呼声在当时占了上风。“主拆派”虽然强调拆除大烟囱表明沈阳告别高污染、高耗能老工业时代的决心,但其实难舍对处于北二路市中心位置寸土寸金的商业价值。
提起没能以纪念馆的形式保留3座大烟囱,一些文物学者深感遗憾。他们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麦当劳”、“肯德基”,却不知中国工业发展史,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沈阳市政协主席赵金城日前告诉《瞭望》新闻周刊,工业文化是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沈阳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至今保留着丰富的工业文物。通过挖掘、保存这些文物,不仅可以看到沈阳在工业发展进程中的历史轨迹,而且可以为后人留住丰厚的工业文化底蕴,为城市未来发展带来许多思考和启示。
在这种沉重的思考中,沈阳市走上保护工业文化遗产之路。
工业遗存的“富矿”
沈阳以“一朝发源地、两代帝王城”的历史文化名城享誉海内外,同时更是我国著名的老工业基地,素有“共和国装备部”之美称。我国第一台车床,第一台变压器,第一台压缩机,第一台水下机器人等数百个新中国第一在这里诞生,曾经创造了中国工业史上的神话。
然而,沈阳市政协对该市1965年以前建厂的129户大、中型企业进行了工业文物分布普查,结果发现,工业遗存资源丰富,但保护现状堪忧。
在被调查的企业中,存有工业文物的企业36家,主要分三类情况:一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特别是19世纪30年代以前沈阳民族工业时期的遗存,有7处;二是日伪时期,40年代日本侵略沈阳时期的工业遗存,有18处;三是解放后国民经济恢复发展时期,以“一五”时期的工业遗存为代表,有11处。
在被调查的129户企业中,无任何工业文物保留的企业也是36家。政协委员们发现,有近70%的企业对工业文物说“不清楚”,或者说“没有了”。事实上,这些工业文物在城市发展进程中,在企业改制的拆迁、破产、兼并、转让过程中流失了,毁掉了;在企业技术改造、设备更新的不经意间淘汰了,丢弃了。
当时工人的生活状态也是工业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沈阳市最具代表性的是始建于1952年9月的铁西区“工人村”。
当时根据毛主席“在提高生产的基础上改善工人的生活”的指示精神,沈阳市投资1200万元开始了工人村住宅的建设。1952年12月,第一期79栋三层红砖闷顶楼房竣工。1954年续建13栋,1957年又续建51栋,共建成143栋起脊闷顶式苏式风格建筑,形成了总占地面积73万平方米、建筑面积40多万平方米的庞大建筑群,是新中国最早、也是最大的工人居住聚集区。
20世纪70年代,这里成为沈阳市首批向外国人开放的地区。那时,提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工人村,工人们一脸自豪。在工人村的街志中就有这样的记载:“高楼平地起,条条柏油道,路旁柳成荫,庭院花枝俏”。
进入新世纪后,按照铁西老工业基地调整改造规划,从2003年开始区政府对“工人村”险、危房居住区进行大面积拆迁改造,建设政府补贴式新型住宅小区,“工人村”原住户分期分批搬进了一路之隔的“工人新村”。对“工人村”的保护问题也摆在政府面前。
留住工业发展的历史性符号
作为沈阳老工业基地的典型代表,铁西区在搬迁改造过程中确定了传承工业文明的指导思想和弘扬工业文化遗产的规划原则,并出台了我国首部工业文物保护办法的地方性法规。
沈阳市委常委、铁西区委书记李继安告诉《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工业遗产是老工业基地在发展进程中的一个历史符号,失去了它,就等于割断了城市的历史。我们不但不遗弃它,反而更加大了保护和传承的力度。因此,区委、区政府决定保留位于该区黄金地段上的沈阳铸造厂翻砂车间,在老住宅、老企业基础上筹建4个博物馆,留住工人生产、生活的旧日时光。
在占地4万平方米的铸造博物馆,铁西区区长李松林指着翻砂车间一个30多吨重的金属铸件说:“我们保留了大到冲天炉,小到工人喝水用的茶缸,共2000余件原沈阳铸造厂的设备和铸件,包括七大铸造工艺流程,原汁原味地再现了铸造厂工艺车间原貌,为的就是原生态地保存丰富的老工业元素,展现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历史文脉。”
另一个“工人村生活馆”更是将那段不能忘怀的历史和工人真实的生活浓缩在总占地面积1.5万平方米的“围合”建筑之中。
铁西区档案局局长刘放介绍,“工人村生活馆”由7栋三层苏式红砖建筑围合而成。馆内恢复了当时的“大合社”、粮站、邮局、抗大小学、幼儿园等原貌,特别是复原了不同年代13户家庭真实的生活场景,其中5000余件老摆设、老物件、老照片、老票据等都是退休老人捐赠的。
退休人员魏润生,从小是在“工人村”里长大的,有着很深的工人村情结。他一步一步测量工人村住宅,绘制了工人村五十年代4个建筑群的平面图,并从古玩市场上买到1961年出版的《铁西区报》,捐献了自己保存的1957年工人村派出所发放的第一代户口簿。
工人村幼儿园第一任园长、工人村第14居委会第一任主任、工人村粮站第二任主任、曾在工人邮局工作过的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李乃莹等30余位当事人,纷纷为恢复大合社、粮站、邮局、小学、幼儿园当参谋,提供了可靠的资料和依据。
在筛选13个家庭复原五六十年代生活场景时,许多工人村老住户打电话询问:“有没有咱家啊?”和工人村难舍这份情的退休工人杨连广成为原生态家庭之一。
杨连广的老伴在布展的日子里,就像装修自家新房一样,每隔几天就要跑过来看看,毛主席像挂在屋中央的墙上,三屉桌怎么摆放,哪样东西放错地方都不行。她90岁的婆婆用小布头拼的床单、缝纫机“蒙子”摆放在非常抢眼的位置。
在馆藏第一批“工人村”住户黄禄昶的“家”中,摆放着工厂配给的双人木床、米箱、三屉桌、椅子等生活用品,他家六口人于1953年入住在74栋5-1-1号。
而在另一家住户,记者看到,由于房间狭小,在床边用折页固定一块可活动木板当床使用,是当时较为普遍的做法。这里有镶着镜框的老照片、“炕琴”、收音机、洗脸架、肥皂盒、脸盆、布包、水壶、小人书,更有难得一见的粮票、布票、糖票、购货票和企业饭票等。
更多力量加入保护者队伍
始建于1662年康熙元年的万隆泉烧锅,现为老龙口酒厂的老窖池群,是东北建造最早、规模最大、连续烧酒时间最长的白酒传统酿造工艺,老龙口酒文化博物馆正是依托老龙口老窖池群这个酿酒老作坊建立起来的,是东北地区首家企业自筹资金兴建的酒文化博物馆。
沈阳造币厂的前身为1895年的奉天机器局,而为保留该厂清朝末期、民国初年、日伪时期及解放前后各个时期老建筑而兴建的沈阳金融博物馆,则向世人展示了112岁的老厂———沈阳造币厂的风雨征程。博物馆还首次公开了奉天机器局制造的银币、铜币和币模。循着这些老照片和古钱币,把沈阳人带进那段久远的历史,重温一个百年老厂的兴衰与荣辱。
部分大企业相继建有保护工业文物遗存的展示馆、档案馆,有的还建起了博物馆。沈阳飞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的航空博览园、沈阳机床集团的机床展示馆,新松公司的机器人展示厅及铁西区的蒸汽机车陈列馆,已经成为旅游观光景点之一。
对工业文化遗产加大保护力度,得到了市民的普遍认同和参与。原沈阳铸造厂副总机械师,全国劳动模范张成哲说:“工业遗产代表了我们中大多数人所经历的时代,是城市之魂。每次回来看到博物馆中自己年轻时的工作状态,就像见到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切。”
沈阳市原作家协会主席周永诗说,工人真实的生活场景,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老工业基地创业、发展、变迁的历史进程,是一份弥足珍贵的永久记忆,对后代极具激励和教育意义。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尹吉男说,对工业文化遗产的传承保护,体现了科学发展观。这里应当成为一处世界文化遗产,应受到文化层面上的高度重视和全面保护。他希望沈阳能够成为中国工业历史的教科书之一。
工人村生活馆开馆场面十分感人。铁西区上千名曾在这里居住过的退休干部、老工人早早排在外面等候,盼望早点“回家”看看。一位领着外孙女的老工人对记者说,带孩子看看自己原来的家,看看吃的、住的、用的,和现在做个比较,受受教育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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