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宏漫像 向春/漫画 |
新王海,月薪十万背后的惊心维权
作者: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成希,武汉晨报记者 张付荣,实习生 周思妤 发自武汉
不打假商品 只打假广告
武汉某商场里,新王海们的领军人物黄志宏出现了。包括店长助理在内的5个主管立即将他围住,“这里不欢迎你!”
半年起诉二百次,新王海给那些涉嫌虚假广告的商家找了太多麻烦。他们因此得到高额的收入、狡兔三窟的生活以及新一轮的争议。但广告市场需要净化,目前,超过半数的消费者不再相信广告。
武汉市的各大商场正处于风声鹤唳之中,因为它们已经成了新王海的猎物。
与曾经名动中国的职业打假人王海不同,新王海只买真货,尤其是名牌产品——比如诺基亚手机、虎都服装、美的空调、稻花香酒。他们针对的是这些产品中的虚假广告——比如“中国公认名牌”、“全国销量第一”、“消费者信得过产品”、“博览会金奖”等。有关法律规定:均属违规宣传。
然后,他们拿着发票到工商局投诉,或把厂商告上法院。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49条,由于虚假广告欺骗、误导购买商品或接受服务后,商家应对消费者实行双倍赔偿。
“找到了广告的漏洞,就像中了彩票。”新王海们的领军人物黄志宏说。这是一项暴利职业,有时候,每月收入十几万元,而且依法不用完税。但同时,各种暴力也会落到他们头上。
试水“红”与“绿”
这个群体是被一场官司“打”出来的。2004年11月5日,在湖北潜江某超市,黄志宏以38元购买了一瓶“新天”牌干红葡萄酒。该产品的宣传单上称“有保健功能”,产品上还贴着“绿色食品”的标识。
“葡萄酒怎么可能有保健功能?‘绿色食品’标识也超过了3年有效期。”黄志宏还发现,此酒广告中出现了评比的获奖结果,违反了国家工商总局《关于停止发布含乱评比、乱排序等内容广告的通知》。
当时的黄志宏是在武汉做生意的福建商人。不到30岁的他,已是武汉有名的“刁民” 和“告状专业户”。来汉3年,他打过的官司有上百起,包括四十余次起诉交警。
面对涉嫌虚假宣传的葡萄酒,黄志宏依然选择了诉讼。而对方乖乖赔了钱。“这可是一个源源不断的金矿!”听到胜诉的消息,黄志宏的好友冯志波眼前一亮。
在武汉做服装生意的冯志波,1997年底受王海启发,买冒牌货进行索赔,曾入选南方周末“中国个人打假二十人”。但他轰轰烈烈的行动仅持续了几年,经过整治,中国的商品质量与1990年代相比有了很大改善。冯志波和众多王海一样,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王海本人成立了北京大海商务顾问有限公司,而冯志波去做生意,但一直不景气。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葡萄酒个案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漏洞。从国家工商总局近年每季度发布的广告监测报告中就能看出来——比如,2003年2月对广告量较大的报纸的监测显示,违法或者涉嫌违法率接近20%,这还不包括最不规范的分类广告。而零点调查2006年发布的《中国10城市消费者广告接受度及其影响因素调查报告》称,不相信广告内容的消费者超过了半数。
“很多企业存在两个信念,”冯志波说,“你越敢说大话,越没人敢怀疑;另外信息不对称,很多东西消费者根本无法去证实。”
深圳:关乎生死的一战
由于红葡萄酒官司的胜诉,黄志宏和冯志波决定:首先从“绿色食品标志”打起。
黄志宏和冯志波联合职业打假人刘旭、司荆丰,对中国的绿色食品标志进行了调查。2005年,绿色消费已成时尚,但他们发现:带有“绿色食品标志”的产品,半数以上是违规使用。他们大量购买这些涉嫌违规的产品,相继在武汉、襄樊、深圳等数十个城市打官司,被起诉的品牌有几百个。
武汉,胜诉;厦门,胜诉;福州,胜诉……赔款让他们的钱包鼓了起来。但在深圳,新型打假险些夭折。
深圳罗湖区人民法院认定了黑木耳等5种销售商品虚假宣传的事实,但同时认为:冯志波属于“职业打假人”,知假买假,其权利不受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保护——8年前王海遇到的法律尴尬,再次出现。
“这是至关生死的一仗。如果二审败诉,我们就没有任何生存空间了。”冯志波说。中国虽然不实行判例法,但是这会引发连锁反应,其他法院都能以同样的理由让他们败诉。
新王海们最后求助媒体,形成了强大的舆论压力。深圳市中院终审判决冯志波胜诉,支持了“退款、增加赔偿7.4元”的请求。
当然,成果不仅仅是区区7元钱——诉讼纠正了几百种食品是“绿色食品”的虚假宣传。2005年下半年,绿色食品标志基本整改完毕。
海量的诉讼接踵而来。这迫使中国新王海们苦学法律知识。虽然,他们都是初中或者高中毕业,但为了“讨公道”、“赚大钱”,他们很早就买了电脑,在网上大量搜索与“状子”有关的文件,并刻苦钻研法律书籍。
“他们对一些法律、法规,尤其是禁止类的法规很熟。”经常和黄志宏打交道的一名工商执法人员说,“最起码是法学硕士的水平。”因此,他们被称为“工商第二执法队”。
黄志宏对自己的法律知识毫不谦虚。“比如,一部法律是按照编、章、节、条、款、项、目、丁的顺序来编辑的,”他说,“执法部门依据一部大法典出具行政处罚,处罚书上要写明:根据某部法律第几编、第几章、第几节、第几条、第几款、第几项、第几目、第几丁。”他曾当面训斥过一位“第一执法队队员”,此人搞不清法律的逻辑层次。
九成企业赔钱
仅仅有法律和维权意识是不行的。新王海们最初和企业打交道时,大多数企业并不屈服,因为开了头将非常可怕。就像明牌首饰,刚赔了第一批3000元,又被告知还有2万元在后面。
“这时候,我们会抓住企业的心理弱点。”黄志宏说。
多数企业规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追究该环节负责人的责任。比如,在广告宣传中被索赔,企划人员难辞其咎。某著名空调企业在宣传中使用了“第一”这个禁止性用语,打假人刘旭指着该厂企划经理的鼻子说,“事情搞大了,你掂量一下你自己的前途!”
合作伙伴的压力也是厂家不得不面对的。在现代商业条件下,厂家严重依赖销售渠道,所谓“店大欺客”。某食品公司在被司荆丰索赔13000元后,负责人请他吃饭,向他请教:“现在商场要罚我们款,你说怎么办?”
而对他们的举报,企业必须耗费大量的精力。曾与黄志宏打过交道的某企业经理刘江对记者表示:该公司一年销售四个亿,老总忙得要死,但工商局要调查,老总不能不去。“在接受工商部门调解时,我当场对这些告状的家伙说,‘恨不得找人打你们一顿!’”刘江咬牙切齿地说。
所以,面对这个“死缠烂打”的群体,大部分的企业会乖乖地赔钱。只有一成企业要进入最后环节:上法院。但深圳的判例,已经让法律的天平倒向了新王海们。“特殊情况下,我们会直接去工商、质检部门。”黄志宏说。他们也很会利用媒体,与武汉很多记者稔熟。
平时,黄志宏、司荆丰、吴为等人经常背着个大包,在各大商场“巡查”——他们的工作是专门研究广告的漏洞。“但不能大海捞针,就像抓新闻一样,要有重点地排查。”司荆丰说。比如,一个产品只能获得“名牌产品”或者“国家免检产品”中的一个称号,如果有产品同时使用,就有违规嫌疑。
遇到合适的目标,他们就大量购买;遇到收益高而风险大的产品,他们就会合伙购买,分担风险;碰到态度强硬的企业,他们就在“楚天维权网”联合全国各地的打假者分散购买,然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诉讼。楚天维权网则对和他们较劲过的企业和产品曝光,这是一个由他们创办的民间维权网站。冯志波的主要作用则是“偷拍,保留证据”。
“金矿”
“打假,就是为了赚钱。”黄志宏毫不隐讳自己的收入,“熟手一个月至少能挣十几万以上。2006年,仅政府部门给我的奖金就有两万多元。”
凭着高收入,他试图吸纳更多的人成为新王海。目前,武汉市共有十多人从事这一行,资格最老的是1998年入行的冯志波。郑州职业打假人王进府受此启发,也开始重点打击虚假广告,与武汉的新王海遥相呼应。
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打假者称:2007年春节后,他已有了十多万元的收入,还不包括手头正在搞的几个“大案子”——他们习惯将这种向企业的索赔称为“案子”。有一个星期,他“天天到银行去存钱”。
现在的司荆丰,给身边人的感觉就是买东西还能赚钱,这让一些人心动不已。“不少人,甚至是一些执法人员,他们看见我们一次就能赚好几万,就在背后骂我们。”司荆丰说。
但在一些社会学家的眼里,这种行动的效果不仅仅是钱。国家工商总局广告司司长屈建敏曾指出:改革开放后,公众对广告开始认同;而现在,违法广告又让公众对广告产生了厌恶心理。所以,广告市场必须规范。美国也曾盛行广告打假,他们的赔率是3-5倍,这使得很多消费者成为监督者。美国新王海成为一个群体后,虚假广告一下子消失了。
在记者跟踪新王海的过程中,发现不管企业背后对他们多么咬牙切齿,但当面总是表示“交个朋友”。有的企业甚至打出了招安牌。目前,他们已被很多单位聘为监督员。“企业的、商场的,我的证书一大把。但我们不会轻易接受这样的招安。”黄志宏说。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的行动总是获利。新王海们认为,他们做的也是一种投资,也有熊市。“如果几个月没回收,就是被套牢了。”黄志宏说。打假开始的前半年,他们提起的诉讼约200起,光诉讼和差旅费就超过20万元。
“我们是拿上半辈子的资本做赌注。”曾开过餐馆、拉过广告、代理过食品的司荆丰笑言,“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让新王海们觉得最得意的,是工商执法人员和法官也会请他们帮忙维权。
2005年8月,一名执法人员的轿车出了问题,在一家修理厂维修时,仅拆开发动机就收了1800元。司荆丰找到了相关规定,发现拆开发动机最多只能收900元。后经物价部门调解,修理厂退款。
“执法人员都没有法律保障自己的利益,只能说明,这是一个缺少规则的社会。”新王海们说。
当然,收益和风险是等同的。他们遭到了反抗,不少大型超市甚至将他们列入了黑名单,不准他们踏入超市半步。2007年9月1日,黄志宏到某商场“闲逛”时被发现,包括店长助理在内的5个主管立即将他围住,“这里不欢迎你!”
而在跟踪采访他们的日子里,记者也曾接到过众多莫名奇妙的电话,让记者转告新王海“小心点,他们的老婆、孩子在哪里,我们一清二楚”。去年冬天,新王海们聚会时,突然发现某人头上多了一个包,犹如天鹅的头顶。这是被打的。
他们不得不过着狡兔三窟的生活,不到晚上8点钟不能确定在哪里睡觉。走到大街上,也要提防有没有跟踪的人。但这似乎并非主要问题,因为对商家,他们做事一般留有余地。最大的风险来自商家的“后台”,被他们盯上的企业,往往是当地的利税大户,和政府的关系千丝万缕。
“其实,打假目前只是我们的经费来源,公益性维权才是我们的主要工作。我们创办的楚天维权网每年花费不少,只能靠打假来维持开支。”黄志宏说。
有些事情给他们带来了“后遗症”。比如过马路时,无论多少人闯红灯,他们都要等到绿灯才举步。黄志宏骑摩托车时更是小心谨慎,大热天的仍然戴个头盔。
“什么事情都要按照程序办,要守规矩。”这是新王海们的处事原则,“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千万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
新王海 新语录
■ 我们是市场经济中的啄木鸟。啄木鸟越多,害虫越少。
■ 江湖上,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好事坏事之分。我判定好事有三个标准:一是必须具有合法性;二是有益社会进步或能帮助他人;三是不能损害他人权益。
■ 你叫我职业打假者也行,叫挑刺者也可,我最喜欢的还是社会批评家。大家只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好的支持,坏的反对!
■ 这是典型的公权私落的表现。我们做的这些事情,都是相关职能部门应该履行的职责。如果他们认真去做了,还有我们的生存空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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