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里去逛古籍书店,在旧书部终于买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普希金全集》,还有我梦寐以求的《尼伯龙根之歌》(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我找了有4年了,甚至打电话到过出版社,可惜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不存货。捧着这本已然很破旧的书,我的眼泪险些落下来,我想到了我们英年早逝的刘玮老师。
二月的九日、十日那几天,俄罗斯一直下着漫天大雪,寒冷得快把人的心都冻结了,黄昏时鲜血般的夕阳,夜晚月亮浮肿的面容,无一不让人心颤抖,惴惴不安……十一日,我坐在网吧的高脚转椅上浏览邮件,忽然一行触目惊心的字映入眼帘:我最敬爱的老师之一,刘玮,因突发脑溢血,于2月9日在包头老家去世。
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先生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去世?一定是他们和我开玩笑。可是谁会开这种大不敬的玩笑?我心里很清楚,可是我不想承认。当时我就感到腿软身轻,从高脚转椅上滑落,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走出网吧,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着,过了很久才走回宿舍,同学问我到哪里去了,在网吧看到我离开喊我也不答应,打电话也不接?我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来。同学早就了解我喜怒无常的脾气,也就不再理我。那一晚他们看着目光呆滞、沉默不语的我,都不敢大声说话。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别人和我说话,并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我根本听不到也听不懂,好像丧失了思考能力和语言能力。渐渐地,天空已经发白……
之后我又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两天,第三天晚上,我的眼泪终于如洪水喷发,我的同屋和管理员都吓坏了,又不敢上前询问,我就那么默默地流着眼泪,直到天快亮时我才睡着。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我身边熟悉的人更痛苦的了,何况是我敬爱的人,我对自己的生命并不那么重视,可我无法忍受身边的人离我而去。
印象里先生总是穿着整洁的中山装,肩头却落满了粉笔末。讲诗的时候手中会拿一把无字的扇子,他总是说,诗是不能拆开讲的,也不能逐字逐句地翻译,那样就失去了诗的韵味。即使是到了为应付考试而非常忙的期末,他也尽可能把课讲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每次下课后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人。那时和先生天南海北地“胡侃”是我们很多同学最喜欢的。我们班几个爱读书的同学总利用下课时间和他聊天,有时甚至连下一节课都错过了。而老师见到我们有了长进就非常高兴,目光中透着赞许。老师似乎无所不知,我看书很杂,总会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每次都能给我做出解答,即使偶尔答不出,过一两天他也会告诉我答案。有一次我拿着一本《古兰经》去向他请教,他笑着说:“你干脆别学音乐了,这样的书你都看,还是像我一样学中文吧。”他对博闻好学的学生总是喜爱有加。到今天,每当我有什么问题,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先生。
先生只教我们到初二,因为他精力有限,不能同时带三个班,所以只好给我们班换老师。我还记得那天下课时他说:“虽然我从前经常批评你们,但是我爱你们每一个人。”后来初三时他又为我们代过一节精彩的课,讲的是他钟爱的《行路难》,依然是那么洒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永远对生活充满信心、充满希望。
先生经常和我说,多读书是很好的,但思考更重要。“学而不思则罔”,要做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不能只做一个两脚书柜。我一直铭记在心。
我曾经给先生刻过一张盘,里面全是我自己演奏的音乐。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演奏多么幼稚,可先生却很欣赏。我还记得他说很喜欢我演奏的《维也纳的狂欢节》,他喜欢那种乐观的心态,积极向上的精神,并鼓励我一直保持下去。当我终于离开家乡到寒冷的异国求学追寻我的理想时,他见到踌躇满志的我感到由衷的欣慰。走之前我回到母校看过他一次,他说看到我能追寻自己的理想很好,希望我能学有所成,鼓励我不要畏惧困难,还千叮咛万嘱咐我自己在外要注意安全,小心身体。而且还不忘嘱咐我到了国外也不要荒废学业,即使学音乐也要多读书,当听说我在国外读书有困难时,他还说:“我给你母亲打电话,让她给你带一个笔记本电脑,这样读书多少会方便一点。”
那一次,我还带去了先生苦苦寻找而久不能得的《韩昌黎文集校注》,记得当初我也是遍寻而不得《尼伯龙根之歌》,先生说他有,只是放在包头老家,等有机会回老家一定给我带来,当时我就对他开玩笑说用《韩昌黎文集校注》与他交换。得到这本书,先生乐得合不拢嘴。我想,书只有到了真正爱书的人手里才有价值。那天他一定要和我共进午餐,然后下午一块去书店。我说还有事谢绝了,想不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半年后我于暑假回到祖国,一个同学告诉我说:“先生很想见你。”可惜他当时人在泰国,整个暑期也没有回来。我想明年总有机会。同学还说,先生现在很瘦,气色也不是很好。我当时很为他担心,他工作总是很拼命,顾不上休息,对身体也不甚在意。没想到这么快就……
命运多么无情,为什么要夺走一个风华正茂的生命……先生对中华文学的热爱,对中文教育事业的执著,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在我心中,他不仅仅是教师这一崇高职业的化身,更是一个不屈的斗士,一个在学问的道路上不断求索的人。
先生走了,可是他的音容笑貌永存!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中山装、纸扇、瘦金体的板书,还有他的每一句谆谆教诲。
愿仁慈的地母接纳先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