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上百种三峡珍稀植物的命运
本报记者 田文生
159株桫椤之死
“咔嚓!”一棵死树的小桠枝脆生生折断。
“死了。”44岁的向秀发摩挲着树干,转过头去,眼眶泛红。“不用看了,真的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传统理论中,枸杞属于藤状小灌木,一般都只能长半米高,不能长成大树。而死去的这棵7米多高的树,推翻了这个论断。
2003年,向秀发租一条小打鱼船,拿着望远镜朝长江两岸搜寻,在不经意间看见几株绿叶红果的罕见树木,激动地狂叫出来,兴奋得差点儿把小船晃翻了:“天哪,这么大的枸杞树,是不是真的哟?!”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发现,这些枸杞树或许将随着三峡蓄水的推进,被逐渐上涨的江水淹没。幸运地逃出死亡魔掌的枸杞树被向秀发移到万州,在精心呵护下,终于成活了。看着青绿的叶衬着红红的枸杞在树上随风招摇,向秀发“挑水都觉得肩上轻些”。
去年,重庆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旱灾,向秀发和工人顶着烈日赤膊上阵从山脚水池挑水浇灌宝贝树木。花1小时挑来1挑水,分给10多棵树,一瓢淋下去,腾起一团水雾,“夸张点说,就像倒入烧红了的铁锅一样”。
持续几个月的灾情没有减缓的迹象。眼看顶不住了,向秀发一咬牙:买水!出20元一挑的高价请乡邻挑水。但实在太热了,没人愿意挑水来卖。
就在向秀发背上开始一层层脱皮时,3000多株千辛万苦迁移而来的珍稀植物,死了。
而今,阴雨让死去的枸杞树根部开始腐朽,长出了木耳。
9月7日,记者冒着阴雨进入这个命运多舛的三峡珍稀植物园,贸然的造访惊飞了一只站在一根黑乎乎的木头桩上鸣叫的画眉。
这根树皮皲裂、毫不起眼的死树,曾是万众瞩目的“明星树”。它被向秀发等人从水位线下救到植物园来时,本地媒体进行了报道,文章题为《桫椤王落户三峡珍稀植物园》。
桫椤是国家一级珍稀濒危保护植物,有着“植物活化石”的美誉。而这株荣膺“桫椤王”称号的珍贵树木,有几百年树龄、3米多高,经济价值无法估量,科研价值更是不言而喻。
在去年的特大旱灾中,移到植物园的崖柏枯死了,20米高的紫薇枯死了,黄连木枯死了,四照花也枯死了……这些百年古树支撑不住,更不用提那些本应生活在潮湿环境中的桫椤了。向秀发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生机盎然的“桫椤王”和园内另外158株桫椤先后死去。
在向秀发看来,是人为因素导致了这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轮回:这些珍稀被从地狱口拉出来,被成功救活。遭遇灾难时,他替它们用各种方式向林业主管部门呼喊“救命”,却没有得到反馈,致使这些植物再度走向了鬼门关。“这样的死法,不如一刀砍了,省得国家浪费钱!即使被人违法偷走也好呀,这些树至少还是活的嘛!”
“这些用命换来的宝贝植物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每死一株,就像一把刀穿透我的心脏。”向秀发说。
在他看来,如果早些买来几个水泵抽水,提高挑水灌溉的效率,有的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水泵并不昂贵,事先为何未购置?谜底需要追溯到10年以前。
人生因目睹锯断一棵黄桷树而改变
一直喜欢摆弄盆景的向秀发,从小就喜欢植物,“在山沟里长大,对植物、对大山有真感情。”儿时,他用集体的废粪桶栽了些花花草草,被父母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长大后,发了财外出游玩的向秀发路过三峡时,发现一个施工队正将一棵黄桷树锯断。
“没把树当回事儿呀,以后水涨上来了,没有脚的珍稀植物不能逃生,会不会被淹呢?”向秀发当时的一闪念,决定了这个买断工龄下海的铁路高级工程师10年里令人唏嘘的命运。
当时,他是家乡数一数二的有钱人,700多平方米的房子,7个门面,水产养殖每年能带来几十万元收入,有自己的私车,“每天坐着耍、当‘翘脚老板’都有上千元收入”的他享受着小康生活。这个认真得有些固执的人,被当时脑子中冒出的那个疑问拽到了北京。
他找到了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评委李振宇。专家告诉他,一个物种有时可以左右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一个基因可以影响一个民族的兴衰。而三峡库区淹没线下和移民迁建区内,需要保护的珍稀濒危植物就有290多种。
专家告诉他,他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却没有得到完全解决的问题。
向秀发被“镇”住了。回到重庆,一个人关在房子里冥想几天后,他决定全力把那些珍稀植物从上涨的江水中抢救出来。
这个军事经济学院路桥专业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开始抢救性地搜寻、移植三峡珍稀植物,开始了被人称为“像个疯子”的生活:
2002年,向秀发绑着安全带,悬在半空中,迁移长在绝壁上的十大功劳木,滑脱的树干把他撞到石壁上,当场折断两根胸肋,痛得钻心。他忍着剧痛把植物迁移到植物园,一弄就是一个星期,断了的肋骨一直未医治。
2003年,他在巴东被竹叶青蛇咬伤,虽经当地医生及时救治抢回性命,但一根食指残废。
2004年,他在野外考察时跌落山崖,昏迷4天后,醒过来了,但一根小指残废。
209万地方配套资金至今未到位
在抢救三峡珍稀植物的道路上,向秀发并不是独行者。很多专家学者一直关注着三峡水位淹没线下的珍稀植物,一些政府部门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和鼓励。
就在李振宇接受向秀发造访的时候,他正大声呼吁对库区珍稀濒危及特有植物进行迁地保护。
从北京回来后,决心“弄个园子把三峡植物宝贝保护起来”的向秀发相继找到重庆市万州区发展与计划委员会和重庆市发展与计划委员会,咨询三峡珍稀植物园立项事宜。重庆市计委认为这个项目很好,但必须做好前期工作:一是选址,二是立项,三是找主管部门。
向秀发上路了。从1999年开始,他和中科院武汉植物研究所的专家一起跋山涉水,历时一年半对淹没带珍稀植物进行详细调查,最终把园址定在万州区五桥机场开发区。
2002年8月29日,重庆市计委予以立项,确定重庆金园珍稀植物培植有限公司为项目法人。
立项后,向秀发又聘请重庆市投资咨询公司,编写了《三峡珍稀植物园可研究性报告》,以万州区计委名义提交重庆市计委。2002年9月25日,报告通过了专家的评审,重庆市计委批复同意实施植物园项目,项目建设期为两年。
与此同时,重庆市林业局又以“建设三峡濒危植物保护基地”的名义向国家林业局争取专项经费522万元,其中中央资金313万元,地方配套209万元。
不久,国家林业局专项拨款313万元,万州区无偿提供了1200亩土地用于该公益项目,3个社的村民由政府外迁。
由于植物园未通公路,2003年,为了一棵20多米高的飞蛾槭,大伙足足抬了4天,才将大树抬进园子。“这还不算什么,到悬崖峭壁上取植物,才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
劳累挺一挺就过去了,向秀发很快发现了挺不过去的严峻考验:钱。“到库区大海捞针一样去找,挖掘、运送、种植、管护、建园子……哪样能不花钱呀?”
向秀发说,国家的拨款是专款专用,每年都会进行专项审计,313万元专款被一笔笔支付出去,园子里那么多珍稀植物和古树名木,平均每棵树才花国家10多元,这还不包括园子的维护费用。
“每一分钱的用途国家都作了详细规定,要你买酱油,就绝对不能买醋”。可地方的配套资金却至今未到位,500万元的事情得用300万元完成,难度可想而知。需要“买醋”时,向秀发只能自掏腰包补贴。
卖房付薪,家中腊肉被偷得仅剩一条猪尾巴
库区水位如期上涨了,为了填补植物园的资金窟窿,2002年,向秀发转卖了经营3年的水库鱼塘。第二年,越发力不从心的他开始变卖在老家置下的商铺和住房。
2006年过春节前,捉襟见肘的向秀发,为了支付已拖欠一年的工资,瞒着家人卖了自家最后的房产。
他回到植物园,发现老婆孩子正抱头痛哭,原来,自己走后,有人趁在植物园里的母子俩睡熟了,偷走了楼下挂着的3块腊肉,只剩下一条猪尾巴。
祸不单行。当他吞吞吐吐说出卖了房子的事后,他爱人难忍悲愤,喝了老鼠药,赶紧抢救才活过来——全家人过了个眼泪浸泡着的春节。
即使这样,即使变卖了所有家产,即使到处借债,即使违心拖欠干苦活儿的工人每月仅几百元的工资……植物园还是难以维持。而最让向秀发绝望的是,自己看不到前方的希望。
今年6月9日,一筹莫展的向秀发无奈决定,植物园停止生产活动。最后两名工人也撤离了,向秀发带着一名跟随他多年的亲戚,以及4条极其警觉的土狗,成为重庆三峡珍稀植物园最后的守望者。在这个面积相当于100个标准足球场的园子里,他们孤独地看护着抢救来的165种、2.4万株珍稀植物,380多株古树名木和4000多株兰科植物,以及那些让人痛心疾首的植物“尸体”。
而今,市林业局拨来5万元,这是近10年来市林业局唯一一次为珍稀植物园提供资金,向秀发赶紧又请来两名工人,“野外作业不能停,水彻底涨上来,树就没机会抢救了。”
“你想做的这件事,是千秋伟业。”向秀发用专家的话捍卫着自己的底线,“植物也有灵,我不能让这些树在我手里死去,至少不能被人偷了去。”
总理批示下,植物园至今还是黑户口
2004年6月,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家环保总局前副局长金鉴明等中外专家曾专程参观珍稀植物园。“识货”的专家们在高兴之余,也发现了问题——和珍稀植物抢救移栽的成效相比,植物园的建设太缓慢了,园里大部分员工只会挖坑栽树,技术人员才一两个。
2005年4月,中国工程院院士金鉴明,中科院院士洪德元、王文采,中国高等植物志主编傅立国,中国兰科植物泰斗陈心启等顶尖植物学家联名给温家宝总理写信,请求“设立三峡珍稀植物迁地保护专项经费,加大抢救保护力度;对库区植物进行深入调查,以便及时迁地保护;支持三峡珍稀植物园建设。”
专家们写道,当前抢救保护三峡库区珍稀濒危植物的唯一有效途径是迁地保护,“但据我们所知,国家在这方面的投入甚少,自三峡工程建设以来,实施中央财政投入的项目仅两个,一是三峡办支持的‘疏花水柏枝、荷叶铁线蕨、川明参保护抢救科研课题’;二是国家林业局投入313万元实施的三峡珍稀植物园。”“对一个国家来讲,植物资源是一种重要的战略资源。保护三峡珍稀濒危植物和古树名木的意义决不亚于文物保护。”
当月,信件得到温家宝总理批示。
随后,国务院三峡办和国家林业局提交《关于三峡库区珍稀濒危植物保护工作的报告》。建议加大对三峡珍稀植物园的投入力度,并建立三峡工程生态与环境保护的长效机制。
7月19日,重庆市副市长余远牧根据时任重庆市委书记黄镇东的批示,赴万州召开专题会议,专题研究重庆三峡珍稀植物园的问题。会议就“下一步工作安排”进行了部署,立足长远,组织专家组高起点、高标准地科学编制总体规划,做好进园道路、园内路网、灌溉等基础设施、温室大棚、组培室等科研设施,以及珍稀、濒危植物品种园建设的实施规划。具体由市林业局牵头……
黄镇东批示:“请抓好落实工作”;分管副市长陈光国批示:“请市林业局领导阅办”。
然而两年过去了,“阅办”未见进展。进入园区只能步行,园内不该长草的地方却杂草丛生,向秀发拒绝别人出价7位数买走的“桫椤王”被活活干死,残躯仍在原地,斜斜地在地面支起一个锐角,尖锐地刺向天空。
千呼万唤中的植物园总体规划,还停留在文件上。
没有这个规划,枸杞树不知道该种在哪里,只能暂时先种在盆中,根系无法向地下伸展,降低了抗旱能力,被去年的旱灾夺去生命。
还有更多的问题,比如编制——植物园至今是找不到婆家的黑户口。
“这算怎么回事呀?”这个中年汉子满脸悲哀,植物园其实有“准生证”(政府已立项),但至今没有主管部门帮他们上户口。
“我路过医院,我好心抱走孩子,倾家荡产地养他们,还欠一屁股债务,孩子活了下来,我找到应该监护这些孩子的人,你却不管他,任其自生自灭,饿死渴死很多孩子,你这就是犯罪!”向秀发说。
他希望,定位于“公益项目”的植物园能被划归“体制内”。但是,回应他的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谁该为这些濒危植物的命运负责
在向秀发看来,政府就是该“负责监护这些孩子的人”。而政府会议已指定重庆市林业局牵头做这项工作,市林业局便责无旁贷。“从总理到到重庆市委、市政府,都关注着三峡珍稀植物园的建设,但是,工作安排到重庆市林业局,就没有了下文。这就是症结所在!”
“我在野外考察摔晕了,市林业局完全知情,谁曾打一个电话安慰一下?”更让向秀发感到寒心的是,自从要来国家林业局的313万元专项资金,开始启动植物园建设后,自己可谓踏破了林业局的门槛,对方却总是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似乎这个植物园与市林业局毫无干系。
向秀发说,每当植物园遭遇一次大事,向市林业局打一次报告,对方就顶多下来“调研”一次,然后就没有了下文。“整整5年时间过去了,重庆市林业局没有对三峡珍稀植物园的建设做出工作安排,更谈不上具体的建设了。”
“那些植物宝贝完全是被拖死的!”向秀发说,植物园2002年立项时,明确了项目主管单位为重庆市林业局;2005年,陈光国副市长在有关文件上批示:请市林业局领导阅办。“他们阅了没有?办了什么?他们是怎么作为的?”
在向秀发看来,园区建设的两大瓶颈问题——总体规划和人员编制——都是重庆市林业局作为主管部门的分内之事,植物园只是一个身份不伦不类的“黑户口”,没有编制,难以吸引高级科技人员加入;没有规划,无从申请经费。
“拯救三峡珍稀濒危植物,是政府而不仅仅是个人的义务。”日前,已彻底绝望的向秀发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确认被告重庆市林业局不采取措施拯救三峡珍稀植物园内珍稀植物的行为违法。
“搞这个植物园,赔钱不说,我实在愧对家人。孩子疏于管教,又没钱交‘借读费’,高中未毕业就失学了,现在准备学做厨师,出去谋口饭吃。老婆一提这个园子就满肚子怨气,和我‘冷战’。天哪,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呢?”
“有朋友劝我说,就当这些年什么都没发生,自己‘休眠’去了,现在重新从负数做起,不玩了,扔掉园子不管了,拍屁股走人。可是,苍天知道,我怎么能离开这个园子呢?”
“我想打这个官司,我要弄明白,有钱修那么多的楼堂馆所,建那么漂亮的宿舍,为什么就不能给这些珍贵的植物一条生路?我希望政府告诉我,这个正式立项的公益项目,现在留下个半截摊子,到底该由谁来尽到分内的主管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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