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纪中
这个行当不许失败
这个行当不容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今天给投资方赔了1000万,人家明天早上又拿2000万来找你,说不要紧?美事!有这事吗?你记住,所有投资人,都是赚了钱,拍着肩膀喊你哥哥,赔了钱就翻脸骂你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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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南京
张纪中大概是中国挨骂最多的导演之一。互联网上频频惨遭炮轰的,除了张大导陈二导冯三导这几号大牌电影导演,还有一个电视剧导演,就是张纪中——其实,确切地说,叫他“导演”并不合适,他的真正身份是:电视剧制片人。
但是除了圈里的好友叫他“大胡子”以外,几乎人人称他“张导”,只要是他拍的片子,人们往往只知有张纪中,而不知导演其实另有其人。他经手的所有片子,也无一例外地带有相近的风格与气味——鲜明的“张氏制造”。
他出现在江苏广电总台的第二届“东方情感论坛”上,夹在李银河等一群婚恋专家中间。前一夜,他还在发愁:我又不是情感专家,明天发言讲什么呀?第二天上了台,他照样舌灿莲花,把他拍过的所有武侠情侣都归类总结了一番,说得台下欢声四起。他确实有滔滔不绝的本事,他演过话剧,懂得用语言去感染人。
张纪中的一头乱发和一部胡须都已经灰白了,眼睛还是点漆似的。他穿鲜绿色的条纹T恤,大裤衩,耳朵上跟新新人类一样别着蓝牙耳机,鼓鼓囊囊的裤兜叮当作响——后来发现,那是一罐铁盒的润喉糖——说话太多,费嗓子。他的眼神和步态依然保持着青壮年的形态,胳膊肘上,膝盖上,还有左边脸上,犹带新鲜的紫红色擦伤,膝盖上的深长大疤比较骇人——他把新长出的皮肉又挠得绽开了,化了点脓。“前几天摔的,去跟人说点事儿,其实就在一个大院里,我着急,骑摩托车去,叭叽!一跤摔地上。”家里人嗔他:你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呢!
当他还是十七八的小伙子那会儿,下放在山西农村,那时他也是活力而莽撞的,他身材高大,会游泳、会滑冰、会骑马、会拉大提琴,正梦想着将来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
霸道的大胡子
1951年,张纪中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大家族,生他那天正是西藏解放之日,街上游行队伍敲锣打鼓欢声震天,张母一听,呦,这么多人给咱们孩子庆生呢,就给起了名字,纪中——纪念中国大陆全境解放。
出身资本家,父亲还做过国民党的代县长,这使得张纪中一家在“文革”期间备受冲击。张纪中曾先后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和山西艺术学校,都因为“政审”不过关而被拒之门外。
27岁时,张纪中来到山西省话剧团,第一个角色是《西安事变》中的一名进步大学生,总共八句半台词,141个字,他把其中一句对白“那……”算作半句。
人物周刊:年少时你的理想是什么?
张纪中: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演员。最早希望能够唱歌,做个歌唱家,能拉大提琴,想当音乐家、作曲家。慢慢发现没有缘分,没有条件,我现在还爱唱歌,有时候开着车就放声大唱,但是你声音条件是不是就那么好?到最终我觉得,我还是最适合做制片人。制片人是让你过去所有的积累都在这个时候用上。我演过戏,当过历史老师,当过导演、编剧,搞过音乐,作曲、指挥、表演、唱歌、说相声,什么都干……这些知识和能力都可以用来做制片人。我是双子座的,双子座AB型,这种人不安分。
人物周刊:听说在你制片的戏里,如果导演对片子的理解和表达与你的意见不合,你就换导演,这是不是真的?
张纪中:怎么不是真事儿呢?真事儿!我换过导演,但是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的操作方式是不一样!刚开始做剧本的时候,还没定最后导演是谁呢,我就带着这帮作者改剧本,这个时候我的理念已经渗入到剧本里面去了,接着我把景都看完了。等导演来了,我就跟他说我们在哪儿,拍哪一场戏,拍成什么样子,已经非常具体了。我确实在最关键的环节介入,班子的组建,美术是谁,化妆是谁,没钱了还得我去找钱,演员张三、李四,我来定。你导演可以提意见,但是最终得由我来定。
人物周刊:你特别霸道吗?不允许导演对艺术有自己的看法和表达?最后导演只是你的意志的贯彻者?
张纪中:那下回你自己去弄你自己的。我的,我就是要让你这么拍!他们客气一点的说法是,“大胡子是一个强势的制片人。”拍摄前,我跟编剧导演会有交流,说好了要怎么拍,你导演不能违反了当时的理念。我是个制片人,我希望导演能够拍出我所制定的品格,在这个范围之下,都是可以的。尽可能地发挥、压榨导演的才华,这是我的责任,背离了这些,就背离了我们的初衷。
现在央视确实是制片人中心制,到了我这里更加强化,并不是说我是一个非常霸道的人,我只是坚持自己的理念。我不是因为私心。今天我想拍到什么样,就要达到什么样,不行我哪怕换人!重拍!整个这集戏我重拍!我也要达到我想要的效果。工作时我非常严厉,不留情面。
让孙悟空从猴子变成人,
唐僧一定不选小白脸
他已经习惯不去理会那些反对之声了。他认为,大多数人只是习惯性地攻击,缺乏真正的评价和思考。他对自己的作品保持着强烈的自信,在他的博客里,只有一篇文章,上传时间是2005年,后面跟着整整几大页漫骂。偶尔,也有人说,其实,他拍的×××剧,还挺好看的。
拍了那么多金庸武侠剧,他又开始琢磨要重拍《西游记》了,他的设想非常大胆,除了海选“妖怪”,他还要请好莱坞著名造型化妆师,把每个人物的外形重新设计过,孙悟空不再始终是一个猴子,在修行的过程中,它从猴到人,最后渐渐有了佛相。他要让这部想象力空前的巨著,在技术手段上向《哈利•波特》和《魔戒》靠拢。
网上针对他这一创意进行了民意调查,结果“九成网民不同意孙悟空由猴变人”。张纪中不在乎,“别说九成反对了,十成反对我也不管。艺术就是艺术家个性化的表达,艺术就没法搞民主。”
人物周刊:每次重拍名著都是吃力不讨好,被拿去跟各种版本比较,为什么还要拍《西游记》?
张纪中:《西游记》其实是四大名著里空间最大的,老版本的《西游记》受技术条件限制,从表演到场景,都还是舞台剧的手法,我如果再按这个方法来做,就没法做了,我能找到一个京剧演员,比六小龄童演得还好吗?过去的是精品,那个山峰永远立在那里,我不是要去取代它,但是我们也不用老是抱着旧的东西不放,我们可以有自己新的表达。
人物周刊:让孙悟空变成人是出于什么考虑?
张纪中:道家文化中有一句,叫“相随心变”,成佛了肯定是一种佛相,从一个石猴,进化到跟菩提老祖去学艺,修成人形,走路穿衣,这是一个进化过程。他的形象不可能一成不变,具体的我要跟美术研究,要出很多的图,还要看有没有可操作性。
比如说,他要向人的方向变,要变到什么程度?500年压在五行山下,最后放出来跟唐僧走,我希望一念紧箍咒他不光是脑袋疼,还要把它往猴里再变。他已经变得近似于人了。但是只要念紧箍咒,他就“唰”地一下往回变猴……孙悟空有一种心理上的恐惧,他不愿意变成猴放弃了自己修炼的道行。比如猪八戒,平常可能是一个很可爱的猪,但真的打起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獠牙四起,猪鬃“唰”的全都立起来。你看这是什么镜头!白龙马也不仅仅是一匹马,它的脚都是龙爪,非常神骏的感觉。
唐僧我一定不会选一个小白脸。唐僧这样一个人,在历史上,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意志力最强的就是他,他是一个坚定无比的带头人。徒弟是没有办法,才要去的。所以说唐僧这个人物,我们要重新来看待他,我不会把他塑造得怕妖怪怕得要死,而是体现佛教内容的博大,他人妖不分是因为即使你是妖怪,他也要度你——你就是把我吃了,我也要度你!他是这样一个具有博大胸怀和坚定意志的人。所以我不会把他塑造成细皮嫩肉的小白脸。风餐露宿多少年,还能细皮嫩肉?
其实我越往深里揣摩,越觉得《西游记》是中国儒释道三种文化的聚合。我们在做这种东西的时候,要特别注重这些东西。
告诉人们什么叫主旋律
人物周刊:你拍过那么多金庸古装武侠片,大家都知道,骂的人也很多,但是很多人往往惊讶,原来《民工》、《青衣》、《激情燃烧的岁月》这些老百姓中美誉度比较高的片子其实也出自你的手。
张纪中:这些片子里还是有很一致的东西,所谓“张氏制造”的东西。我觉得跟我拍的那些武侠大戏是使了一样的力气。像《激情燃烧的岁月》,它首先是感动我,我看到这么一个梗概,感动得直流眼泪。
人物周刊:你是一个泪窝子特别浅的人吗?
张纪中:我其实特别爱哭!看个剧本就哗啦哗啦地流眼泪——日常生活中当然不会这么个哭法。《激情燃烧的岁月》弄完了,剪辑的时候,我是一遍又一遍地哭,每次都哭,到后来我自己都不愿意哭了,但是看着看着自己就不行了。
人物周刊:拍这么一个主旋律的片子不是因为政治任务?
张纪中:没有政治任务!哪有?我拿着《激情燃烧的岁月》的本子给中央电视台,他们都不投资。没有一家看好。我找投资,找了5家,都不投资,都说没意思,“这东西不可能有人看!”都是一样的话。终于,有一个被我“骗”的,说那就听你的吧。我说你听我的,我是专家,你得听专家的,别不信我。结果呢,我们做成功了,后面有多少同样类型的戏,跟着哗哗哗就来了。我当时跟全剧组的人讲话,我们就是要告诉人们什么才叫主旋律。主旋律首先应该感人,你弄半天主旋律,也不感人,让人看了作呕,那叫什么主旋律啊?
我们后来开了一个关于《激情燃烧的岁月》的研讨会,请了许多老革命军人也来参加,有一位老干部就讲,你们这个戏不真实,拿自己和石光荣比,说,“我就不是这个样子的。”哪成想,他话音还没落,坐在边上的老伴就急了,指着他说:“你还说你不是这个样子,你就是这个样子的。”两位老人表情都特严肃,我们大伙全乐了。
只有我还在跑
曾有记者报道张纪中在片场累得晕倒,张知道后说:“瞎掰!”他说,只不过是腿伤旧疾发作,在取景器前坐久了,一时站不稳而已。
他拍片一向拼命,1995年,拍《水浒传》的时候,央视监察室收到一封匿名信,指控“张纪中躺在床上办公,作风霸道”,特别派了两名干部去剧组调查,没想到查出一个优秀工作者——张纪中确实已经躺在床上办公很久了,这张床是积水潭医院的病床。在湖北看景时遭遇车祸,除了动手术的3天,张纪中没有一天停止过工作。
渐渐地,他感到年岁的压力了,以前是听见星期天休息就生气,现在他觉出休息的重要性了。但是晚上躺在床上,还琢磨着片子,这个那个,睡不着,得起身吃一片安眠药。
每次拍完一部片子,都跟大病一场似的,“身体垮得一塌糊涂”,为了改善健康,他专门去辟过谷,两次,每次15天,除了喝点白开水,什么都不吃。第一次在重庆缙云山一个道观跟着道长,第二次在北京,一边辟谷,一边还天天开会。每次辟谷结束,人瘦下去一大圈,朋友们打趣他,“瞧这憔悴劲儿,再加上大胡子,真像一个人,谁呀?像那个在伊拉克被抓起来的人,萨达姆!”
人物周刊:请点评一下你的同行,国内这些电视剧的导演们。
张纪中:电视剧慢慢地就形成了一些类别。比如高西西、赵宝刚、张国立,包括我,影响比较大的,就是这几类。古装戏和武侠剧,还就是我们做得要比其他同类的好一点;赵宝刚拍言情剧,确实要比其他人好得多;张国立原来拍的这些喜剧类的清宫戏独树一帜;高西西后来拍的《历史的天空》,形成了一种系列。这些是慢慢地浮出水面,以后还会出现更多的人来创造一些……我觉得老是一个人在前面领跑确实很累,你能够跑十几年你都不累?套用毛主席说的,一个人拍一部好电视剧并不难,难的是你一直都拍那些人家都知道的戏。
人物周刊:为什么大陆优秀电视剧比较少?是没有好剧本?还是人才、资金或体制的问题?
张纪中:急功近利!最根本的问题是急功近利!很多投资人本来没有这个力量,盲目投资,结果被忽悠。有些房地产老板出于很多种目的来投资:有的是为了捧他女朋友,有的是觉得这个行业能赚钱,常常是二流的剧本,三流的导演,四流的演员,那怎么可能好?
人物周刊:你的正式头衔叫做“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高级经济师”,这是个什么概念?
张纪中:这就是个职称,制片人的职称就叫经济师,也有初级、中级、高级什么的。
人物周刊:在央视电视剧制作中心,跟你一样属于高级经济师的有多少人?
张纪中:这我还真说不准,大概也就那么五、六个,七、八个吧。
人物周刊: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老是你?印象中央视每次一有大制作、大片子,就老是你出马,你在制作中心具有垄断地位吗?
张纪中:大家觉得至少我在质量上有保证,人家好几千万,投给你放心。我这个人口碑还算好,也没有绯闻,我们是做这个专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就完了。
为什么老是我?我们拍《三国演义》的时候,有5个制片主任,都是电视剧方面的行家,我的同龄人。现在除了我还在这个领跑的位置上,其他的基本上都退休,或者不干了,或者去世了。只有我还在跑。
这个行当不容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今天给投资方赔了1000万,人家明天早上又拿2000万来找你,说不要紧?美事!有这事吗?你记住,所有投资人,都是赚了钱,拍着肩膀喊你哥哥,赔了钱就翻脸骂你王八蛋。赔了钱导演不用负责,制片人要负责,钱都交给我了,责任就在我身上,我得让“张纪中”这3个字在江湖上代表一种质量。
人物周刊: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万一哪天你去见上帝了,你拍过那么多电视剧,但是墓志铭上只能刻下你最满意的3部,你希望是?
张纪中:《水浒传》、《天龙八部》、《激情燃烧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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