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贾樟柯 |
无用海报 |
专访贾樟柯
时尚和权力有种密切的共谋关系
结束了以“好人”向“黄金”挑战的“殉道行为”之后,贾樟柯暂时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过了大半年,他先是在洛迦诺电影节当了回“主席”,紧接着又将一部纪录片送到威尼斯电影节的地平线单元。这是一部被人诟病为“服装品牌宣传片”的作品,而贾樟柯不愿过多辩驳。他表示,他在片中仍然保持着对中国社会和当代知识分子的观察和思考。
文/张嫣
8月28日,贾樟柯的新片《无用》还有最后几段字幕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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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用》由三部分组成:广州的服装工厂里,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工人做出了衣服,却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在巴黎,设计师马可举办了一场服装秀,宣扬自己“喜欢手工制作所传递的情感,厌倦流水线生产”的服装概念;在山西汾阳,遥远矿区的小裁剪店偶尔有矿工光顾,他们一边缝缝补补,一边聊几句家长里短,夜幕中的矿灯与手指间的烟头闪烁着同样的寂寞,手中的塑料袋装着刚缝补好的衣服,也装着一丝温暖。
《无用》一直被诟病为服装品牌宣传片,但是如同电影里3个毫不相干的生活圈子,事实上电影人、服装品牌、画家、媒体、观众等看上去隔得很远的人群,也在文化链条或者经济链条里互相胶着。对此,贾樟柯有自己的想法。
B=外滩画报
J=贾樟柯
开始关注中国的经济活动
B:纪录片《无用》的3个部分有关联吗?
J:他们都在一个经济链上。马可因为反叛服装流水线上的机器生产,产生了“无用”的创作。在山西,遥远矿区的裁缝店因为广州的大型服装加工厂的存在而日渐凋零。广州的服装流水线、巴黎的时装发布会、山西的小裁逢店,被一部电影结构在一起,彼此参照,或许才能看到一个相对完整的事实。
B:片中巴黎时装周秋冬发布会上的那段非常震撼,你拍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J:这是我最早开始拍的部分。一开始在巴黎拍摄马可的时候很困难,因为她是一个不愿意出镜的人,一遇到镜头就转过脸。直到很繁忙的时候,马可才顾不上逃避镜头。《无用》在巴黎的时装发布会是在一所中学的室内操场进行的,我虽然不懂时尚,但也知道那是个不同寻常的地点。发布会开始前,各大名牌都在抢位子,秀场里充斥的是权力和地位的分布。秀一开始,幕布从眼前掉了下来,大家才发现,这不是一场坐着看的传统意义上的发布会,模特是不动的,看秀的人需要自己走到模特中间。那个时候,什么权力地位品牌都没有界限了,大家都走了下去,那一刻我在现场被震撼了。现场比镜头里更让人震撼。
B:这个秀更像是一个装置艺术或者行为艺术。
J:对。其实纪录片里有很多素材都没有用上,我们拍了60多个小时的素材,最后剪到了80分钟。除了开发布会,马可还在Joyce画廊进行了《无用》的展览,她在展厅里撒上很好的土,衣服的有些部分要埋在土里。有一天早上,她买了一把种子,撒在了土里,十天后发现小草已经长出来了。
B:纪录片里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就是马可把衣服埋在土里,是埋葬了时间,让时间作为另一个设计师,让物质自己留下痕迹。
J:我之前一点也不了解时尚,在拍纪录片前也不知道马可是什么样的想法。后来我发现其实各个领域的中国现代艺术家思考的问题都非常接近。比如马可就在思考消费时代给这个社会带来的种种问题。大批量的流水线生产切断了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注重消费的另一面,就是我们消费的东西都是可以随便舍弃的,我们对事物的记忆正在消失。正如纪录片里马可说的,以前我们对一个器皿的记忆可能可以追溯到爷爷那一辈,而现在随意扔掉的一次性杯子背后没有这样的记忆。这和中国现在弃旧用新的现状很接近,一切都是扔!扔!扔!
B:这和你的想法重合了?
J:对,这点是这部片子最打动我的。现在中国人的节奏太快了,这样就没有时间反省文化的状态。但中国的知识分子还是在思考的,比如马可这样自身成功的人,在她另一个叫“例外”的品牌在商业上已经很成功的情况下,这样去思考消费时代,从某种意义上是她对自己成功的背叛。拍摄《无用》帮助我通过观察服装,将我的焦点放在中国的经济活动上。进入上世纪90年代,经济生活几乎成为中国人唯一的生活内容。和马可的《无用》一样,这部影片也不可避免地面对目前盛行的消费主义,而在这方面的反省,我们的整个文化显得非常力不从心。在中国,时尚和权力有种密切的共谋关系,追逐不断推出的新品牌和不断抹煞历史记忆之间,有一种暧昧的关系,需要我们去追问。
为知识分子和大众搭个桥
B:《无用》和你之前的电影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J:我之前拍的电影大多局限于一个封闭区域的一对男女,他们的故事比较单一。这次3个区域里3种人生就像坐标系一样,反映出板块间的复杂性,这正是现实中国复杂的多层面。在我看来,今天再用单一封闭的传统叙事,很难表现我在现实生活中感受到的那种人类生活的复杂和多样性。今天,我们往往有机会同时生活在互不关联的多种人际关系之中,或是游走在不同的地域空间之中。我们在对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人际关系、不同的区域进行对比和互相参考中,形成我们新的经验世界。
还有,以前拍片比较伤感或者表达自我拯救,但这次想拍一点中国仍有的一些萌动的力量,山西那部分里有一场,是一个小孩在自行车上甩着衣服,大叫着前行,他稀里糊涂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但就是很有力量。
B:不是悲观,而是有希望的?
J:对。虽然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人对我说,每个人之间都是有关联的,但真正拍了《无用》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这个认识突然让我有了种豁达感,就像我知道电影院里的放映员和导演之间是有联系的一样。人与人是有关联的,这样才会有爱意出现。之所以觉得冷漠,是因为没有关系存在。
B:虽然说这是一部纪录片,但你似乎放了很多价值判断在里面。
J:我一直把纪录片和剧情片穿插着拍,因为这两者是通向真实的不同路径。在拍故事片的时候,我往往想保持一种客观的态度,并专注于人的日常状态的观察。在拍纪录片的时候,我往往会捕捉现实中的戏剧气氛,并将我的主观感受诚实地表达出来。比如对我而言,拍到山西汾阳的小裁缝时,我是留恋那种记忆的。在工业化的现代,已经没有时间这样去对待一件衣服,而在汾阳还能有那样量体裁衣的过程,还能和裁缝说几句闲话,甚至在裁缝店里吵一架。
B:为什么要从艺术家入手呢?
J:从《东》开始我就想知道艺术家在干什么。近20年,知识分子被边缘化了,大众并不爱听他们的理论。我想把艺术家的状态介绍给大众。艺术家是知识分子里面比较容易捕捉的群体,他们不像思想家那么抽象,他们更深入浅出。在这个世俗时代,精英知识分子即便被边缘化,但依然具有先觉的洞察力,对时代的走向比起普罗大众更有“先知”。
B:《无用》里马可把泥土抹在模特的脸上作化妆效果,而山西煤矿里的工人却洗也洗不干净衣服和身上的煤渣。
J:法国的泥土是抹在脸上的,山西的泥土是吸入肺里的。马可是在金字塔的顶端,而工人和裁缝是在基座。在这个顽固的消费时代里,站在顶端的艺术家想通过自己的方式把想法传达下去,但感到力不从心。“文革”以来,中国的经济好了起来,但文化却被很粗暴地对待,现在中国的文化没有积累,只是不断地被消解、消解。文化是什么?是无用的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穿。
B:跟刘小东合作时就有人说你走商业路线,这次给服装品牌和楼盘拍的《24城记》,你觉得自己商业了吗?
J:你说得没错,这样的质疑是很有道理的,从表面看的确是这样,但我不想在电影出来前辩驳,看了电影就知道这是不是为了商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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