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照片上望着我——西装领带,头发锃亮,风度翩翩,活脱一个商科学生的模样。翻过照片,背面有一行蝇头小字:一个人表面的华丽,不如内心的充实。这是当年大学生的父亲,赠给四叔这张照片时题写的。下面署着年份:1928年。
1927年,父亲靳以从南开中学高中毕业,因为高二一场伤寒引发的心脏病,他遵从医嘱,去南方上大学。他到上海,先进入复旦大学预科,旋即又升入该校商学院国际贸易系就读。因父亲身为长子,必须遵从祖父意愿将来从商。
但是,这位商科学生与生俱来对于铜臭气深恶痛绝。他秉承了祖母曾祖母乐善好施的助人品格,对一些贫苦同学经常慷慨解囊,帮助他们的学习和生活,甚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送人,也是常有的事。
这位商科学生还爱打抱不平,尤其对那些在校横行乱抓人、不上课却要好分数的国民党分子同学,更是十分厌恶。有一次校内抓人,他竟然独自冲到校长办公室去抗议。
而这位商科学生与其他同学最为不同志之处在于,他人在商科,心在文学。从大学二年级起他开始正式投稿,最先写诗,处女诗作《明天啊,明天……》发表在鲁迅先生主编的《语丝》杂志第四卷第四十六期上,署名章依。稍后,又接连在该刊以同一笔名发表短诗《寄……》、《忆……》等等。而后,他转向小说创作。
父亲曾这样回顾说:“感情是一时的,现实是永远的,从感情上出发,作为一个诗人,在感情上得到片刻的满足和欣悦;而当感情的渣滓沉下去,现实在眼前就显露出来了。那不合理的社会正大张着它的嘴,使我不得不闭上我那吟哦的嘴,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面对着丑恶的现实,抛开诗人的头衔,做一个小说工作者……”
父亲的处女作短篇小说《偕奔》,写于1929年10月4日,发表在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第二十一卷第三号上,署名靳以。
1932年,父亲大学毕业。他一脱下那顶方帽子,立即隐姓埋名去到东北沦陷区哈尔滨。那时祖父正在该地经营五金行。由于日寇入侵,五金行濒临倒闭,祖父面临破产。父亲一方面劝说祖父回津,另一方面向祖父表明自己弃商从文的决心。他拒绝了祖父为他谋好的交通银行职位,毅然表明愿意走清贫的文学之路。
父亲在哈尔滨盘桓约有半年,在那充满异国情调的城市里,父亲结识了不少异国异乡的底层同胞,他们那一串串悲伤的故事引起父亲感情上的共鸣,而那飘浮街角的深情哀伤的歌声,那带着叹息的倾诉,又怎样打动着父亲那颗年轻易感的心!
于是,父亲任感情奔泻,任笔尖流淌,成名作短篇小说《圣型》就是源自那时的经历。
以前,我并不知道《圣型》是父亲的成名作,是父亲的好友,也是南开中学校友,九叶派诗人辛笛先生告诉我的。
那天他与我聊着父亲,忽然问我这个问题。见我漠然不知,他立即告诉我说:“当时,《圣型》一发表就引起轰动,许多人都争相传阅。”
从哈尔滨回到天津,父亲又去了北平。他租下三座门大街14号的前院,应立达书店之约,开始筹备“中国文学出版史上第一种每期50万字的大型纯文学期刊”(赵家璧语)《文学季刊》。接着,就是《水星》月刊。
三座门大街14号成了南来北往文人驻足聚首之地,成了文坛上一个令人怀念的纪念地。而父亲的文学生涯,也在这里起步。
题图为靳以1932年大学毕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