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
文/黄桂元
文坛缺乏这样的证据:一位文学博士同时也是一位多产作家。梁凤莲很可能是个例外。而散文又是她写作中的一个兴奋点。她的写作不乏人文学者气象,诸如见识、学理、文化底蕴以及忧患意识等等随处可见,同时兼具传神的小说叙事技法,但这些显然还不能完全构成“梁博士”的散文世界。
阿莲与广州是一种难以剥离的亲缘关系,此前出版的《情语广州》可以作证。不过我读这部《被命运催赶的夜晚》的过程中,却对此有过瞬间的恍惚和疑惑。原来她的广州不仅是一个地域存在,更构成了她的“文化表达的巨大的心理背景”,这是由于她“内心最隐秘的一角,盛满了任何学说和文章都无法涵盖的街巷经验和市井甘苦”。
李敬泽批评中国作家喜欢走来走去,然后在大地上写满“到此一游”,我有同感,但阿莲卓然不群。她的独往独来是有担承的,而且她多流连于澄明的人文山水而非热闹的自然风光,她的诠释富于思辨深度而不是女性视角,她提供的是一种诗性的个人叙事而不是泡沫般的宏大话语。
此刻,她以“圣徒”的姿态,正在把自己和形形色色的书写者区别开来。阿莲并非众人皆醉我独醒,但这次完成了一次超越。因为写作之于阿莲,已经成了一种近乎宿命的生存方式。她意识到,去万里之外多伦多大学读博士后的选择,是怎样一种生命之重。漫长的赴北美飞行旅途中,她倚靠舷窗遥对天宇,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茫然失重,“为时间对我的遗弃,为空间对我的放逐”。在与一种精神“颠覆”的抵抗中,阿莲的文字里渗出了缕缕血丝,声音传递出了生命颤栗,而不再仅仅是以往的某一审美主体的心情代言。写作既然已成为她的一种生存方式,生存方式的改变,使得写作这件事究竟意义何在一下子成了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与一些时尚的小女子散文或极端的女性主义散文相比,这正是阿莲特有的深邃、大气、超拔之所在,尽管她的写作并非尽善尽美。“我听到很多的声音在说话,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们说,这就是生活,在挣钱花钱的生命线上,把一生挂上去,把日子挂上去,像一只只腊鸭一样,内囊早就掏空了,这就是真实了,离所谓的幸福也就不远了。”她的凄厉倾诉,她的惊魂追问,都源于文化归宿的迷失,她必须悲壮地突围,逃生,“我在夜色里数着满天飞舞的日子,它们成了一群空中晃动的精灵,找不到可以托付终生的梦境,只能焦躁着继续奔跑”。这不能不是一个无奈的漂泊之梦:“我被命运一路追赶,那双跌倒时扶援过我的手还没握牢就消失了,那盏引路的灯一阵雾来又隐没了,绝望的眼泪爬满了脸颊。痛着的力量有时像哀音有时像号角,伤痛除了可以感觉到的那种烙印,有时成了潜意识里的坚执和挣扎。……我竟然没有停下来,我竟然停不下来。”(《路过天堂》)阿莲用文字宣泄自己没顶般的孤立无援感,挣扎的形状竟有如困兽犹斗。但阿莲决不甘于沉溺,“我好像感到那一直以来支撑着我的愿望和激情的力量在慢慢融化。是的,我恐慌,我在一种无法化解的下滑沉陷着,唯一能打救自己的,就是往遥远他方的故土伸出手去,抓住我的精神情绪赖以依系的根脉,远距离地再一次激活自己。”(《夏季的万锦》)
我们曾见到太多从不关乎灵魂的“形而下”散文,最大限度地忙于“码字”,机械化地批量复制轻飘琐碎的生活流程。灵魂缺席,理想陨落,精神失去重量,已成为现代物欲社会的一个悲哀。人们对这样的悲哀熟视无睹,阿莲却向读者展示出了另一片血色景象,深入进去勘察,我们不难发现闪烁其间的灵光异彩,并触摸到那里面的脉跳、体温和血热。
“生命给了我什么样的经历,我只能做它的代言,或许,这是一个最好的借口,也是最好的理由。”阿莲对自己的写作一向缺乏使命意识,却有着根深蒂固的理想主义者的怀疑和痛苦。对一个普遍重实利而轻理想的时代而言,阿莲的这种怀疑和痛苦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微不足道,但既然信奉“生命是用来消耗的”,她就不会无悔,她就不可能改变那种与生俱来的宿命。这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漫漫旅途,且路人稀少,有风有雪,却为阿莲的写作跋涉提供了阔大空间。从这个意义上,阿莲真该为自己是一位作家而不仅仅是文学博士而庆幸。
《被命运催赶的夜晚》
梁凤莲 著
花城出版社近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