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内外
子川
今天,每当我看到我所热爱的美好事物,日渐处于毁亡之中,却谁也无法挽回,我就会想起王德风苍凉、嘶哑的长腔:“问一声有谁来补苍天,我在高山上望船沉……”
1970年夏天,我插队所在里下河农村发大水,所有河流的水位都高出地面,稻田成了汪洋,稻秧在水下挣扎,水面上只能看到它探出来的头尖尖儿。
这时候,所有通向圩内的堤坝、闸门,都被封堵,三车六桶,全集中到圩堤上,人们用手舀、脚踩水车,千方百计要把圩内的水弄到圩外。这时候,暴雨始终在下,苍天像漏了一样,谁也堵不住它,好不容易弄出去的水,又被暴雨一下子弄了回来。大圩子上一排边架着水车,日夜连轴,歇人不歇车,脚踩车轴声,车头水花声,还有敲着锣鼓点儿的民歌声,24小时不间断。到夜晚,车头吊着一个桅灯,远远望过去,长长一条圩子上,挂着一排长龙似的怎么也看不到尽头的星星。这就是里下河地区的排涝。
民歌用锣鼓伴唱,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是否也有?在里下河,也只有车水时才用得着锣鼓。踩水车的农民,手掸在横杠上保持平衡即可,脚在车轴上“行走”,“走”那总也走不完的路,掸在车横杠上的手正可以用来敲锣鼓。
民歌有许多唱词儿。可1970年的歌手们,他们的选择性却很窄,因为有许多词不能唱,也不敢唱。用旧调填上一些有着政治内容的新词,在音韵节奏上总有些勉强,唱起来,经常会磕磕碰碰。有一个老歌手,我记得他的名字叫王德风,1970年他的体力还能允许他上大圩,王德风不唱新词,也不唱那些明显不合时宜的旧词。大水淹没了1970年夏天,脚下的土地沦陷于一片大水中。王德风已显老弱的身形也掸在水车上,狂风,暴雨,圩上大树也变得那么孱弱,可车头的水花声,“叮叮咚,叮叮咚”的锣鼓声,却显出几分倔强来。这时,我听到王德风唱出:“问一声有谁来补苍天,我在高山上望船沉……”
民歌的词儿,有些是套用现成的旧词曲,搭配上每每就不那么工整,有时甚至有点无理,这两句词显然就有套用旧词曲的嫌疑,搭配上有欠工整。不过,面对天上的倾盆大雨,面对身后的一片大水,这两句套用的词曲竟有了无理而妙的效果。当年我年纪小,对文字的理解能力差,尤其是这句“我在高山上望船沉”,当时总觉得有那么点置身事外的意思。然而,王德风的唱腔,苍凉,嘶哑,拖长的音韵中深藏了诸多无奈。
许多年后,想起王德风的歌韵,才明白“我在高山上望船沉”其实是一种彻骨之痛。高山距离水面遥远,在这里,它象征着某种阻隔,因为这种阻隔,人们面对沉船,除了眼睁睁看着它沉到水底,却没有任何办法。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洪水淹没,正在生长的粮食眼看要颗粒无收,人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却无力回天,天底下再没有比它更令人痛心的事了。
1970年的洪水早已成为往事,一种苍凉伤感的东西却永远留下来。
今天,每当我看到我所热爱的美好事物,日渐处于毁亡之中,却谁也无法挽回,我就会想起王德风苍凉、嘶哑的长腔:“问一声有谁来补苍天,我在高山上望船沉……”
本版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