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文化产业制造大于内容

　　《瞭望》文章：文化产业制造大于内容

　　改革开放初期在我国经济领域攻城略地的加工贸易模式，正在大肆向文化产业领域渗透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车晓蕙 崔峰

　　随着文化体制改革的深入，我国文化产业蓬勃发展，近年来取得了初步的成就。

然而，《瞭望》新闻周刊近日在调研中发现，与国际上文化产业发达的国家相比，我国文化产品仍存在“制造”大于“内容”，重“引进”轻“原创”的现象。

　　以动漫产业为例，我国的动漫制作水平堪与世界一流媲美,中国已经成为好莱坞、迪斯尼的重要动漫加工基地。但在动漫产业发展中,我国成为“世界工厂”的角色，阻碍了原创动漫发展,各地热衷于“圈地盖大楼”，创意、动漫产业园区建设“虚火”上升。另外，文化产品对外贸易额年年大幅增长，但出口方式却是工业领域常见的“三来一补”、两头在外，真正体现中国文化特色与底蕴的“软件”内容出口没有大的突破。

　　接受《瞭望》新闻周刊采访的专家认为，从增强产业竞争力的角度看，我国文化产业发展还需要突破诸多机制和体制性障碍。

　　中国动漫沦为“一流加工厂”

　　在日本，动漫产业已经超过钢铁业、汽车业，成为最赚钱的产业之一。

　　在我国，随着各地对动漫产业的重视，一系列鼓励发展政策相继出台，我国动漫业也进入加速发展时期。但由于产业政策和市场环境仍不完善，我国动漫业难以摆脱为美、日、韩等动漫强国进行加工生产的地位。

　　中央美术学院动画系主任温德斌介绍说，近年来我国动漫业存在这样一种“畸形”现象：接订单为国外动漫公司加工产品能赚钱，做原创动漫却是亏的多赚的少。事实上，我国已经成为“世界动漫加工厂”，美国、日本、韩国的许多动漫产品，如迪斯尼初创产品《米老鼠与唐老鸭》等都是在中国加工生产的。

　　在深圳、北京、哈尔滨等城市的动漫基地，目前规模最大、效益最好、员工收入最高的动漫公司，几乎无一例外都在为国外客户做加工。深圳翡翠数码科技有限公司是较早进入国际动漫加工链条的企业之一，这家公司曾参与制作的好莱坞动漫大片就有华纳的《蝙蝠侠》、迪斯尼的《人猿泰山》《星球宝贝》《玩具总动员》《小美人鱼》等。据翡翠数码的业务经理刘少峰介绍，公司去年制作完成了迪斯尼的一部10集动画电视剧，每集22分钟，并正在商谈下一部动画片的制作。目前公司正在制作加拿大的一部动画片。

　　据业内人士估计，在深圳，动漫公司为海外加工生产动漫产品每年形成的出口产值过亿元。而在上海、北京、杭州等地也同样集聚了一批类似的动漫加工企业，由海外客户下订单，提供故事、剧本、制作要求以及资金等，国内动漫公司只是负责加工环节。

　　刘少峰介绍，事实上我国已经具备了生产国际一流动漫产品的技术和工艺，只是我们缺乏原创产品，只能为海外做加工，处在价值链的最低端，获得的只是少量的加工费，说白了就是“拿一流的技术赚点廉价劳动力的钱”。因为产品前期的策划、创意、市场调查以及资金筹集等都是外国人做好的，而后期的产品营销、衍生产品开发等也都是海外动漫公司的事。

　　随着国内动漫消费市场的迅速扩大，目前也有不少动漫公司执著于发展中国原创动漫。但本刊调查发现，在与海外动漫的较量中，我国原创动漫处于明显劣势。

　　一方面，资金筹措困难，大多是靠自有资金勉强维持。神笔动画有限公司是一家已坚持了五年的原创动漫公司，目前在北京、深圳、杭州、上海和哈尔滨等地都设有专业动画策划、制作和营销机构，已生产5000多分钟动画片，主打动画形象品牌《火星娃》系列已成功投放到国内外四十多家电视媒体及音像、图书领域。神笔动画有限公司董事长左晋说，公司发展到现在已先后投入了2000多万元，基本上是靠自有资金和亲戚朋友的支持，动漫企业很难靠项目拿到贷款，为了搞动漫他甚至把北京、上海的几处房子都卖了。“许多好莱坞的大片都是在中国加工制作的，说明我们的技术并不差。国产动漫之所以质量不高，无法与国外动漫竞争，就是因为投入不足，一分钟的国产动漫投入成本大概只有国外动漫的1/5左右，产品质量不高，市场认可度就低，国际营销打不开局面，就无法形成良性循环。”

　　另一方面，在人才争夺中，原创动漫企业始终处于下风。一些动漫公司反映，人才是动漫创意产业最关键的因素，但一些高级人才往往被外资或为海外加工的动漫企业高薪“挖走”。以画分镜头的岗位为例，在国内动漫公司一般月薪是5000元，而海外动漫加工公司可以开出2万元以上的高价，这使原创动漫公司的人才大量流失，只能用没有经验的大学毕业生，而当技术成熟以后又会被“挖走”。

　　自2004年底我国颁布《中外合资、合作广播电视节目制作经营企业管理暂行规定》，降低了外资准入门槛，来自日本、新加坡、韩国以及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的动漫公司纷纷以合资方式落户国内，其经营方式仍是以为海外加工为主，这使原创动漫公司处境更趋恶化。

　　神笔动画董事长左晋说，“国内动漫公司就好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而那些外资或者为海外加工的动漫公司就像一个个身体强壮的青年，小孩如果不受保护，给他成长的空间，而让他和成年人较量，那肯定是必输无疑。”

　　文化竞争力弱在“内容”

　　动漫业的尴尬代表了我国不少文化相关行业的发展现状。按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报告的统计，我国已经成为仅次于英国、美国之后居世界第三位的文化产业大国、文化产品输出大国。

　　在以“促进文化出口”为导向的我国规模最大、层次最高的对外文化博览交易会——深圳文博会上，本刊记者却看到，在最受关注的动漫展区，基本上是日本、韩国、美国等动漫卡通形象的天下。在其它展区，成交的也大多是手工艺品、陶瓷制品、珠宝首饰等文化相关产品，其中很多是为跨国公司的文化品牌做订单加工。

　　据商务部统计，近年来我国文化产品出口大幅增长，但承载“中国文化内容”的产品却凤毛麟角。 2006年我国核心文化产品进出口规模进一步扩大，年增长率达到了23%，比2001年增长了2.9倍，但从文化产品出口构成来看，以电子游戏机、雕塑品及装饰品、图书等印刷品为主，从贸易方式来看，68.2%的文化产品出口是以加工贸易的方式实现的，也就是为海外公司做“来料加工”。而电影、音像包括广告宣传等，在我国服务贸易出口中还占不到1%，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近年来在海外名声大震、被誉为“中国油画第一村”的深圳市大芬村年出口额达上亿元人民币，其生产方式也是典型的加工贸易。从海外接订单，复制油画名作，然后出口，一幅仅售200元人民币的复制画，贴上世界知名画廊的标签，拿到欧美国家就可以卖到2000美元。受访的专家指出，我国的文化产品出口获得的仅是一点加工制作费，这与美国一部大片动辄上亿美元的收入形成鲜明对比。而日本每年出口到美国的动漫产品收入已经超过了50亿美元，相当于日本对美国钢铁出口收入的4倍。

　　中国传媒大学对外文化贸易研究所所长李怀亮分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我国排位于世界第三大文化产品输出国，对这一说法应有客观的认识：关于文化产品的贸易数据一般来源于海关的记录，而海关对商品的分类主要取决于其物理性质，不取决于产业来源、内容的民族性或其文化价值。

　　以图书进出口为例，国外统计的中国图书出口额是进口的四倍，这实际上包括了日本、美国等国家的图书公司在中国内地印刷又销往国外的图书。事实上我国的文化外贸现状是，出口的多是“加工制造”和承载其他国家文化的产品，而附加值高的本国原创文化产品份额却极少。

　　李怀亮认为，我国文化产品缺乏国际竞争力，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内容。我国出口的图书，内容基本上是中医、食谱、气功、武术等，知识含量较高的自然和科技类图书数量非常少；又如动漫，我们的制作技术可以达到国际水平，设备与国际相比也不落后，关键是动画制作的艺术创意太弱；我们的电影，从技术、制作、画面等方面都不错，但最弱的是编剧，没有好的故事，内容很强大，但灵魂很苍白。

　　文化产业园“虚热上升”

　　《瞭望》新闻周刊调查发现，随着我国文化产业升温，一些地方文化创意园区的建设如火如荼，与前些年各种经济开发区“泛热”现象相似，文化创意园区也出现了“大跃进式”的发展。而一些企业和投资方在不十分了解文化产业内涵和规律的情况下，盲目参与投资建设。

　　河北省一建筑集团负责人称，都说文化产业是“最后一桶金”，虽然集团从来没有涉猎过文化产业，但董事会还是决定依托当地职业学校投资建设动漫基地，希望能在文化市场中分得一杯羹。

　　目前我国的东北、华北、长三角、东南、西南、中南等地区都建有文化产业园区或生产基地。国内许多城市也已经或正在建设新的创意产业园区，如北京的歌华大厦、798艺术区、滨河创意产业园区，上海的太康路、苏州河、M50工厂等。中央美术学院动画系主任温德斌说，目前，全国各地以文化创意为由头的产业园区可能有数百个。

　　北京社科院首都文化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沈望舒研究员说，各地掀起的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建设热潮，体现了求发展的精神，这是值得肯定的。但不少园区低水平重复建设的现象必须引起警惕。从目前情况看，由于园区建设过多过滥，不仅无助于文化创意产业发展，而且已经造成全行业“虚火上升”。

　　一是园区建设、发展思路雷同。温德斌说，在全国大大小小的创意产业园区项目中，多数都是对旧工厂区或旧商业区进行改造建设而成的，基本走的都是“装修炒作－提高人气－吸引企业入园－收取高额租金”的发展模式。实际上，当园区真正建成，随着名气加大，房租不断看涨，最后有能力入住的是商人，真正有创意的艺术人才和有前景的企业，在高成本压力下很难进入。

　　二是园区内企业实力不强。统计表明，20世纪80年代末，全国只有二十几家动画制作企业，而目前的数量已经达到几千家。这些分布在各地园区内的企业除了少数具有一定实力外，多数都是缺乏资金、研发能力弱的几十人或几个人的小企业，大多为外来加工，即使把他们聚集到一个园区内，也很难发生“化学聚变”。

　　三是多数园区未形成完整产业链条。上海创意产业中心常务副主任兼秘书长何增强说，一个完整的创意产业园区应该形成创意、生产、销售、反馈等在内的完整的产业链条，但目前兴起的园区多数是在产业链中的一个或几个环节，即使“一哄而上”也很难产生规模效应，形成整体竞争实力。

　　对此，清华大学文化产业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熊澄宇说，园区建设投资引导和科学发展规划问题已迫在眉睫。现在需要转变观念，不要一提建设园区就非得“圈大地、盖大楼、赚大钱”。政府的投入要真正用在产品开发、扶持原创和“内容文化”的发展上，而不是一味投入基础设施建设，防止一些地方产业园区有名无实，最后成了房地产开发。

　　温德斌认为，发展文化产业应借鉴国际先进经验，以发展动漫产业为例，韩国就成立了文化内容振兴院、富川漫画情报资料中心、首尔动画中心、韩国游戏产业开发院等机构，对动漫企业进行从创意、制作到发行、销售一条龙的产业辅导。文化产业的培育和发展需要大量基础内容的研发和扶持，而这不是靠个别企业单打独斗可以完成的，亟需相关机构加大基础研发的力度。同时，对动漫产业的政策扶持也应从目前“扶持基地”向“扶持项目”转变，加快建设中国原创动漫融资和国际营销平台，建立针对动漫创意产业的文化发展基金，完善动漫产业链条，带动营销和动漫衍生品开发商投入动漫产业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