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首席工人”
本报记者 王娜
卡盘飞转,一块圆柱型坯料快速地翻转,铁屑便在车刀尖上舞动了起来。
42年里,这一情景一直是谷建国生命的一部分,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肌肤和血肉。
1965年,17岁的谷建国第一天来到沈阳某军工企业的车间上班,他羡慕地看着肩头搭着白毛巾的车工熟练地操作车床的样子,深深地向往着自己的未来。
那时他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他所在的东北装备制造行业开创了新中国历史上的无数个第一:第一架喷气式飞机,第一艘万吨轮,第一台组合机床……在全国,他效力的军工厂都是最令人羡慕的单位之一。
车工技术仿佛是一种无形的武装力量,让他不仅获得优越的地位,更是一生的保障。这一点已经在他的父亲、叔父、伯父身上得到印证。
42年过去。如今,59岁的谷建国仍然是这家军工厂的一名普通车工,而东北则经历了巨变。在走过了工业化原始积累时代的辉煌之后,经历了十余年的衰退和阵痛,如今又在万众期待下蓄势振兴。
但是,在振兴东北规划公布之际,这个“中国的鲁尔”发现自己正被严重的技术工人短缺所困扰。
“电视上说,未来五年,辽宁的高级技工就缺口50万,我们这一行又吃香啦!”在经历了10多年的地位跌落之后,谷建国的脸上重新漾满笑意。他亲眼看到好些在东北工业的衰退年代被“内退”的老兄弟又回到了厂里。他说,公司已经跟他打了招呼,明年退休后他还会被返聘回厂。
沉浮“大工匠”
谷建国出身于技工世家,父亲、叔父、伯父都是车工。17岁那年,为了让他进厂继承父业,家里还给厂领导送了两瓶酒。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东北是中国大工业的摇篮,拥有特级技术的工人被尊称为“大工匠”,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这是最让人艳羡的职业,“提起车钳铣,那是没法比”。
而谷建国的弟弟那时因为身体不好,当工人不成,被分到区委当办事员,觉得灰溜溜的,在工人朋友圈里抬不起头。
三年学徒后,谷建国的工资就从17元涨到了38块9毛,工厂效益好时每隔几个月还能拿到50块奖金。如果夫妻两人都在工厂工作,那收入在当年绝对称得上是“金领”。
供养他们这一代技术工人的,是东北装备制造业雄厚的产业力量。当时,在全国装备业的178个小类产品中,辽宁就有58类跻身全国前六名;仅沈阳就积累了1000亿元的装备业固定资产。
车床终日飞转,让青年时代的谷建国无暇顾及自己的退路。直到1990年的一天,他猛地发现厂里很多机床停了下来。
那是谷建国当车工的第25个年头,时代变了,几十年积累的体制矛盾集中爆发,把东北的工业推入困境,产品压库,车间停产,沈阳铁西区的30万产业工人有13万下了岗。老谷的工厂为减轻负担,让部分没到退休年龄的老工人提前内退,只拿60%的工资。
凭着一手炉火纯青的技艺,谷建国幸免下岗,但奖金、补贴全没有了,只剩下920块钱基本工资,还不能准时发。
车间里一起工作的老兄弟一天天减少,生活陷于困顿,这让谷建国和整个城市一样布满愁容。
而在同一年,在区委工作的弟弟分到了一套两居室,全家搬新宅;而老谷还是一家四口挤在平房里,等待拆迁。
眼看着技工这一行既辛苦又不稳定,而年轻一代的大学生一进厂就可以坐办公室,赚得比自己这个40多年工龄的元老还多,反差强烈的命运沉浮使谷建国不再有当年的职业自豪。他嘱咐两个儿子:“长大千万别学爸爸当工人,要好好读书,爸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们上大学!”
10年断层
命运的再次转机始于2003年。这一年,国家提出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战略。辽宁国有企业的整合重组进入快车道。
与此同时,在全球范围内,德国、日本、韩国的装备制造业正大规模向外转移。不少跨国公司将转移的目的地锁定在了装备制造业基础良好的东北。
东北也迅速作出反应。“实现装备制造业的跨越式发展是辽宁老工业基地振兴的重要标志。”辽宁省委书记李克强说,辽宁要努力在用“中国装备”支撑“中国制造”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
2006年,辽宁的装备制造业再度复兴。全省装备制造业完成工业增加值首次超过石油加工业和冶金工业,达到983.91亿元,增长24.8%,成为辽宁第一大产业。
但是,在经历了90年代黯淡的10年后,由于原有人才的大量退役和流失,东北的技术工人大军出现了断档。
辽宁省劳动与社会保障厅的统计显示,随着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战略的实施,对技能型人才的需求将持续增加。“十一五”期间全省高技能人才缺口将达50万人,大连同期需要普通技术工人35万,缺口18万人。
辽宁省人才白皮书也显示,在辽宁中部7个主要城市的劳动力市场上,高级技术工人严重短缺,车、钳、铣、电等通用工种供需比例已达1:6。
经验丰富的老技工越来越少,年轻一代都不肯干这行。企业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技工又大量流失。
谷建国所在的工厂每年都有技工在“全国数控技能大赛”上获奖。但厂里给这些人表了彰,颁了奖之后,却发现没几天这些人便都一个一个地消失了。
谷建国听说,这些技能尖子很多被外资公司或东南沿海的企业高薪挖走了。据说,这些在沈阳每月才拿一两千的技工,到了那边有的年薪达到二三十万。
“参加大赛获了奖,一上报纸全国都知道了,等于给人家提供了挖角名单。”谷建国听到厂里“小道消息”说,厂里已经嘱咐,以后少参加这种大赛,实在要参加也不要派最优秀的技工去,派些二三流的角色应付一下就行了。
有专家认为,东北要重新建立起规模宏大、技能优良、专业齐全、梯次合理的技能劳动者队伍,至少还需要5到10年。
新梦想召唤
这几年,老谷所在的企业陆续开始设备改造,引进国际先进水平的数控机床。现在企业里80%的设备都是新机器,操作手都是一些20多岁数控专业的技校毕业生,自己这样的“老人”在200多人的车间里,也就只剩下三四个了。
但由于装备制造行业的特性,无论技术设备如何更新,传统的车、钳、铣技工也不会被完全淘汰。年轻的技工懂得数控操作,但缺少实践经验,不懂得灵活处理问题。谷建国每年都要带一两个学员在老机床上学习两个月,学经验、学磨刀、学生产安全。
比如,在数控车床操作需要工人根据刀具磨损情况,及时进行调整,但刚从技校毕业的年轻技工们多数都做不到。于是,在去年,谷建国发现厂里有些比自己年长几岁到了退休年龄的老技工,又被返聘回来了。
“大工匠”的行情又再度反弹。近两年来,东北不少企业设立了“技能专家”、“技能带头人”、“首席工人”等岗位,在工资待遇上向高级技工倾斜。甚至出现了有国企以10万元年薪和“享受处级待遇”招一名“首席工人”的新闻。
谷建国的基本工资已经12年没有增长,今年终于长了200元。年近60岁的老人月收入3000多块,已经远远超过沈阳1949元的社会平均工资水平。
为应对包括东北在内的全国技工荒问题,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在2004年就出台了3年50万新技师培养计划,教育部也启动了30万高级技工人才培养计划。
在沈阳市装备制造工程学校副校长马彦看来,解决“技工荒”的关键取决于计划经济传统深厚的东北能否形成如东南沿海那样高效率培养和配置高级技能人才的市场机制。
她举例说,在沈阳落户的几家德国公司已经连续多年向学校发送“人才订单”,提出培养计划和培养标准,并挑选学校优秀教师去德国深造,回来后专门培养这些为企业“订制”的定向生,使学生一毕业就能充实到生产一线,并通过制定员工培养计划,留住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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