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蒲荔子
细心的人会发现，胡茵梦把名字改成了胡因梦。
“如果有一个新女性，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优游又优秀、又伤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的，一定不是别人，是胡——因——梦。”熟读李敖的人，对他这篇《画梦——我画胡因梦》一定印象深刻。
从风华绝代广交名流的演艺明星，到职业翻译家、作家、身心灵治疗师，胡因梦是才女加美女、贵妇加自由女性；她时而如同不搭帐篷的吉卜赛一样流浪，时而在院子里做的山水画家；她是歌手、是艺术鉴赏者，也是人生意义的追问者。昨天来到广州的胡因梦，先是在暨南大学讲了一堂《艺术与人生》的讲座，随后在一家酒店开讲《身心觉察与关系互动》——丝毫不关乎世俗，只从心灵到灵魂；她说自己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做一个乏味透顶的人。
黑色的对襟上衣，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再短就变成板寸了)，语速不急不徐，因为感冒有点咳嗽但声音依然中气十足。当离得比较近的时候，能看清她鬓间和后脑的银发，像是岁月磨练出来的智慧逐渐增多。已没有人对她说“你还是那么漂亮”，人们都带着尊敬的语气称她一声“胡老师”。
她似乎是一个很容易敞开心扉的人，不过敞开的目的是为了让请她释疑的人没有顾忌。她善用苏格拉底式的追问技巧，不给任何一个问话者直接的答案，只是一直反问回去，问到问话者答不出来，才说出人们司空见惯的行为之中潜藏的真相。虽然她要做一个乏味透顶的人，但目前看来还远远不能，因为年轻女孩们经常被她关于爱情的解答逗笑。
爱情：像狗一样跟狗相处
胡因梦与李敖的恋情曾轰动一时，可是这对才子佳人的婚姻短短3个月后就宣告终止。1980年8月28日，李敖决定和胡因梦离婚。胡因梦说：“当他和我握手的那一刻，我突然很清楚地感受到，我们之间虽然历经一场无可言喻的荒谬剧，但手心还是有感情。”她紧绷的斗志，瞬间完全瓦解，眼泪顷刻流下。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也算历经爱情沧桑了，现在你对爱情有怎样的感悟？
胡因梦(以下简称“胡”)：女人追求的爱情大部分不是爱，而是向往一种婴儿式的被呵护的感觉。她以为是爱，其实是想维持在母体里的那种安全感，向往回归到那种和外在融为一体的时刻。这是一种物化的倾向，父母就是为自己换尿布、买奶粉的人，丈夫是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为自己买化妆品、买房买车的人。女人大部分都是幼稚的。
记：成熟的女人和爱情应该是怎样的？
胡：恋爱是宇宙一个微妙的设计，可以说是一个陷阱，它让男女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然后开始磨难，给你最好的学习成长的机会。对恋爱双方来说，最重要的是把价值搞对。一个人的价值不是建立在另一个人身上，无论这个人是父母还是丈夫或孩子。想要到别处去找自己的价值，就有依赖性；当觉得对方不重视自己时，就有恐惧感，然后感到失落、不安全。然后对对方产生抗拒心理，进入恶性循环。精神、能量必然不足，也就产生不了由衷的喜悦。所以，成熟的人懂得建立自己充沛的内在价值。
记：爱情是件很麻烦的事，连李敖都要“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好让自己不被爱情中的痛苦纠缠。你建议怎么和爱人相处？
胡：女性常常想要联结对方，比如看电视时，她跟你说自己的一个观点，绝不是为了探讨真理，而是希望看到你是不是和她一个鼻孔出气。如果希望总是落空，她就会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童年那种被冷落被批评的心理就会回来，她内心的小女孩就会蹦出来，涌出无依无靠的感觉。于是她要求对方，纠正对方。于是对方童年中权威的母亲形象就会出现，于是他抗拒……恶性循环就是这样开始的。太重视我、我、我，这跟爱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一种权力游戏，你希望他给你想要的，就是这样。
记：这时候怎么沟通比较有效？
胡：必须要有良好的态度，最重要的是承认自己的问题。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揭露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而是用理性的武装方式，这就必然导致对方武装对抗。
记：还有一个问题，假设双方都很独立，可生活方式不同，也吵得很厉害，于是连“找个女朋友还不如养条狗”这样的话就出来了。
胡：一般大家都认为，这是因为这个人没有包容度，不能开放接纳每一个生命的不同，挤牙膏都要同一种方式。可再想想，你跟宠物之间的爱为什么胜于跟人之间？因为它不但完全信任你，还完全配合你，你可以指挥它，操控它，而你不能操控另一个人。所以，不是你跟狗有没有感情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达到狗的品质，像狗一样跟狗相处？当它不那么欢，不听你的话，你会怎么办？你想把人当狗一样指挥，这会不会让你感觉到很悲哀？
记：怎么看过去的那段婚姻？
胡：呵呵，请看我的传记(《生命的不可思议》)，里面都有。
翻译：从乞丐状态回到精神贵族
胡因梦最早把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翻译成了中文。33岁那年，她在纽约街头一间小书店和克里希那穆提“相遇”，然后停下了“外在的活动，转向内在探索”，翻译他的书。
记：回顾一下你和克氏相遇的过程。
胡：在纽约时，我在一家小书店看到克氏的一排书，就拿起一本翻开，看到一行英文，意思是“观察者就是被观之物”，这是我一直探索的一句话。后来我把他所有书都买下来，回到我在纽约的住所，开始翻译《克里希那穆提传》。
看这本传记的时候我感动得不得了，每一句话都打动我的内心，我一边读一边流泪。我发现他把人类整个的存在问题，包括我们面临的环境问题、生态问题、人类心灵困境、人际互动的困难，以及宗教体系带来人类的战争问题……几乎每一个人性所造成的问题，都揭示得极其透彻，让人跟着他进入一个解脱境界。我觉得那个境界太美妙了，我似乎在漫长的30多年人生里还没有尝到那么开放的一种感觉。我就开始翻译他的书，翻译的过程也是自我洗涤的过程。
记：你翻译了很多本心理和心灵学方面的书籍，为什么这么孜孜不倦？
胡：翻译的20多本书，核心精神都是帮助人从一种乞丐状态回归到精神贵族，因为多欲多求事实上就是一个精神上的乞丐。不断地追逐，这个过程其实就是不断地否定自己的核心价值。怎样在人生完成一些欲望的追求和自我的创造的同时，又能维持自身核心的价值和身心的平衡，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教育，但很多人都缺失了。我们都在深深体会这种痛苦，都需要治疗一些累积起来的情绪的创伤。父母的不当教育，社会权威人物的不当压制，还有人性的许多暴力因素，点点滴滴，都在累积成创伤，非常需要治疗。
记：你有文字洁癖，不爱改动，你翻译的那些著作又都挺深奥的，怎样静心去翻译这些书？
胡：我没什么能耐，就是很容易安静下来，年轻时就这样。我没有太多的话，也没有太多的念头，跟人相处的时候我永远是听众，很少说话，要说话就说真理(笑)，废话懒得讲。
修行：做一个乏味透顶的人
息影后，胡因梦专门从事心灵健康的研究和翻译工作，成为译者，作家、心灵讲师和治疗师。她向古往今来的心理学大师们学习，唯一的期望是得到心灵的解脱，并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
记：你35岁放弃了演艺事业，很多小女孩肯定想不通，做明星多么风光啊。纯粹是克氏触动了你？
胡：还在演艺圈的时候，内在早就有对事物的疑惑，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不该是这样，不是几个人突然使我改变的。在我30岁出头时，我觉察到对演艺、名利的追求，活在别人的掌声、媒体的褒贬里，这不是我能掌控的。我渴望获得自由的境界，自己操纵自己的命运。后来我遇到了克氏的著作。像是注定的，又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记：探索中是快乐，还是累，有没有放弃的念头？
胡：探索、研究是一种本能，怎么会累呢？每个小孩都会把好奇的眼光投向世界，他从来不会感到累、感到厌倦，因为他没有预设的目的和成见。而大人为什么失去了这种本真，大人的本能为什么变得僵化、闭锁？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凡事都要设立一个目标？无论这个目标是短浅的，还是长远的，他总会有感到累的一天。
记：你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候，思考得最多的问题是什么，是“人为什么活着”吗？
胡：要是有人问这个问题，表示他已经活得不耐烦了，我还没有到这个地步。面对这种人，应该洞察他的生活经验，就症结点一个一个找出解决的办法。我不想这个问题，但今天我们可以说一说。我为什么活着？反过来说就是为什么不死？也就是说，活着应该要有目标，可这是谁规定的？为什么没有事做我要心慌？这是因为大脑不习惯没有事想，不习惯没有烦恼、没有目标，因为这样他才能有确实的存在感。可反过来说，无所事事、没有目标、没有意义的状态不是最好的解脱吗？修到最高的境界，就是这样一个乏味透顶的人。所以说，贤人等于闲人，贤者等于闲着，不过闲着发慌就不对啦。
记：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介绍一下你所提出的心灵修炼？
胡：一句话，就是联结“真我”，“清清明明了了”。追求最高的真理，像一面镜子，对一切念头了若指掌，对一切事物的真相都了解分明，对世界运行的本质了解透彻。
记：有人要问干吗要发现真我，还要联结它？农妇、山泉、有点田不也挺好吗？
胡：因为我们需要打通自己的潜能，了解终极的真理。人类潜能连1％都没有开发，当你完全进入真我的境界，就能获得最高的智慧，最敏锐的创造力，最深沉的喜悦，最深刻的爱……
记：有点玄……一般人被世俗生活所累，很难这么深切观照自己的灵魂，你的方法是？
胡：这是一种自我治疗和自我提升的方法，西方主流社会早已经普及了，但在中国才刚刚开始，所以大家会觉得有点陌生。每早起来，我会调息一段时间，很深地呼吸，把浊气吐干净，释放负面情绪。然后闭气，让肠胃蠕动，然后做一些简单的瑜珈动作……这是身体上的，心灵上的方法，就是对社会流行的潮流、不假思索的行为方式，时刻进行深观、深思……
记：心灵的自由是每个人向往的，但现代人有一种浮躁病，今天想自由，明天又想钱了，他注定此生不能自由吗？
胡：金钱不知道为何会变成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当你觉得金钱是如此重要，说明你的心灵境界是多么低下。你错置了自己的价值观。也许你心里知道应该做一个精神贵族，但不知道如何达到；当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可以着手学习了。世界上有高度创造力的人大部分是统一的人，矛盾冲突最消耗能量。如果你要追求物质，就统一地去追求，记得在追求的过程中观察自己，拿面镜子看真相，不要既爱钱，又觉得这样很俗气。
生活：中国人不爱环境太离谱
现在自己动手剪头发的胡因梦说：“专业的发型师剪得太花俏，反而傻气，不适合我，越简单越好……”她极力摆脱过往的奢华“贵气”，做最普通的平凡人，当旁人仍在不经意地以“你还是这么漂亮”来跟她打招呼，她莫可奈何，一笑置之。
记：俗世生活和心灵修炼似乎是一对矛盾，生活中的一个人要是整天讲道论禅，似乎会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胡：生活和修炼为什么要分开？高品质的生活，不是逃避、遁世，而是你依然正常地做着自己的事，但却在做的同时觉察这些生活的真相。而且，一个人的生活可以体现他的内在；生活就是最大的修行道场。克氏说过，就算你家徒四壁，窗户和门的比例也应该完美。
记：过去你生活是奢华时尚的，现在呢？
胡：我早年住过一阵纽约，接触的都是最最前卫、最最时尚的人，回到台湾后，交往的也都是生活层次比较高的人。可以说，我对时尚非常关注。那时候，我常常没来由地来一身盛装。有一次走在街上，我穿着色彩鲜艳的苗族服装，头上插一根艳丽的簪子，一个朋友看见了说，不知道胡小姐你有什么必要穿成这样出来见人，我回答说，女为悦己而容。因为我那时能量充沛，精神十足，这么做不为别的，就为自己高兴。过去有几百件衣服，现在只剩下几十件，都是素色的。我现在已经不玩这些游戏了，因为我都玩过了，每个游戏都不要玩太久，更不能耽溺。追随潮流，跟名牌风，也是一个低价值的心态。
记：你会喜欢在哪里居住？
胡：我对城市生活兴趣不大了。也许我会在内地找个偏远的地方过些日子，现在去的基本都是大都市。但是，我更喜欢欧美的环境，那里比较能体察到人对自然、生物的爱。中国人太不爱环境了，不爱到了离谱的地步。我最喜欢的是意大利，喜欢那种中古世纪的调子，还有那里的人，他们完全生活在真性情里，用心生活，而不是用脑，这和英国恰恰相反。
疾病：我绝不碰西药
40岁时母亲去世，42岁时未婚生女；有过3次抑郁症，产后抑郁症更持续3年，然后是肠粘连，紧接着又开刀拿掉了卵巢畸胎瘤——病痛缠身、亲人分离，人生中经历的这些磨难没有打垮胡因梦，反而使她更坚定地聆听内心最深的召唤。
记：你有很多病痛，这对你有什么影响？
胡：抑郁症是最可怕的病，你会感到无来由的郁闷、焦虑、哀伤、厌世。我的抑郁症都跟内分泌紊乱、荷而蒙的变化有关，都是身体抑郁症。回顾这段过程，我观察并了解其中的原因，然后通过阅读、学习，克服了这些身体上的变化引起的情绪问题。记：你吃药了吗？
胡：我绝不碰西药。这辈子生的病没有用西药解决的。
图：
胡因梦年轻时照片。
胡因梦在回答记者提问。 高笑 刘力勤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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