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农民马跃进
杨建云(西安)
昨天午睡醒来,接到母亲电话,说了些家里的闲事。要挂时她突然又说了一句,马跃进,咱的老邻居,还记得不,在工地上出事了,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今天早上埋了。我一惊,睡意全无。
小时候,我家和马跃进家是隔壁,但来往不密切,两家的主要联系,是马家在我家老井里打水吃。马跃进比我大10岁左右,他个子很高,长得也好看,戴着眼镜,说话很文气,据说学习也很好,作文还在县上得过二等奖,大家都说他长大以后一定是个作家。他的作文得奖是我们村那一年最轰动的事,那本印着获奖作文的小册子在村里流传了很久,凡识字的家长都要借来看一下。像我母亲这样不识字的,都去借了小册子,让我读给她和爸听。虽然有些听不太懂,仍然从头到尾赞叹个不停,一再地说:写得真好!人家娃咋那么行呢!
那时候每到放寒暑假,马跃进的同学常常会骑着自行车来找他,有时他家门口会停四五辆自行车,很有些车水马龙的意思。马跃进他妈来我家挑水、借凳子时,就带着半是嗔怪半是炫耀的语气对我妈说:这些娃真能吃,连擀了三案面都不够。而我妈总是羡慕地说:你家跃进真行,四乡八村的娃都来找。这些同学中,一个漂亮的城里女同学最常来。此时村里人就会生出十二分的羡慕:你看,人家娃真行,城里媳妇自己都找上门来了。
我和跃进有更多接触是在他高考落榜后。那年他爸突然得了病,瘫在床上。当时已经包产到户,跃进家的地没人种,他只好就此结束学业,开始下地干活。他努力想要继续保持原有的风度,但村里人的看法很快就发生了改变——觉得他与这个村子的生活格格不入。农闲时节,也很少找他闲耍,因为他不会打牌,又常说些大家听不大懂的“酸话”。
村里人常看到跃进把厚厚的信封交给邮寄员,但他从来没有收到回信。后来,马跃进不再戴眼镜了,渐渐的也不再向外寄信,用他妈的话说,那邮票还不得用钱买?他爸每天含含糊糊在屋里哼哼,他妈每天也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跃进叹着气,在门口站会儿,没事干,就又回到屋里。村里来了钉秤的、锔碗的,他蹲在旁边一看就是半天。很少有同学来找他了,那个女同学好像还来过一次,当时他正在我家挑水,听说同学来找急忙往外跑,居然摔倒在院子里。但此后大家再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
我当时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家里没有什么书,就经常捧着《毛选》胡乱看。来打水的跃进看到了,有些兴奋:“我家里还有些书,你想看可以来取。”我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跃进从他枕头底下找出了两本《辽宁青年》,这比《毛选》好读多了。之后从他那里我借过《彷徨》、《故事新编》、《林海雪原》及《红岩》。可是他的书也很有限,我很快连他高中时的语文课本都借来看了。最后,他想了很久,取出一本自己缝制的小册子,很郑重地交给我,说:这些是我的作品,我刚整理好,你可千万别给弄坏了。那本白纸裁成的小册子,三四十页厚,前面几页贴着照片附着说明,是一个叫“渭水”的文学社成员的合影,马跃进站在中间,笑得很灿烂。后面是用钢笔整整齐齐抄写的诗文,每篇文章后都写着一段话,说明文章写在什么时候,登在会刊的哪一期。我兴奋地把自己的发现讲给母亲听,正在剥苞谷粒的母亲头都没抬,平静地说:这有啥用,现在还不照样是个农民!
其实马跃进有过短暂的“非农”经历,在村上一家做纸箱的小企业当文书兼会计,他的眼镜又戴上了。在此期间他结了婚,媳妇是个邻村的初中毕业生,人很贤惠。第二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但那家小企业维持了不到三年就破产了,马跃进只能再次摘下眼镜,再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生活更加艰难。不久,我上了高中,学习很紧张,家里又盖了新房,离马跃进家比较远了,就很少再去找他聊天了。
上大学以后,在图书馆看书时,我常想起马跃进,想起向他借书的日子。我转了很多书店,最终以六折价格买了一套《鲁迅全集》,借寒假之机悄悄地送到他家。他抱着书,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一再地说太破费了太破费了,然后向我打听大学的各种情况,我很详细地讲我们如何逃课,如何在宿舍里嬉笑打闹,如何在新年晚会上游戏。马跃进听得很仔细。
第二年暑假,听说我回家了,马跃进专门来看我,但我们居然半天没有什么话说,马跃进不断重复说“我兄弟把书念成了,念成了”。我问他有没有看《鲁迅全集》,他说,媳妇不让看,说那么好的书你看了浪费,等娃将来上学时再看,也许需要求人时还可以送人。他说他现在跟村上的基建队到处盖房子,每天8块钱,但他正向别人学习砌墙,学成了就可以当匠人,每天挣15块钱。他语气中对当匠人的向往让我很吃惊。
后来我回家就很少见到马跃进了。母亲说他去咸阳干活了,在一个亲戚的基建队,连带记账、看工地,每天有15元,现在极少回村,因为要看工地,平时走不开。有次下大雨,他回来过一次,在那边找好了顶班的人,可以在家住一晚,可是她媳妇听说找人顶班就要把当天的钱给人家,坚决要他连夜回工地。母亲叹口气说,跃进真可怜,两个娃要念书,跃进他妈身体又不好,一年四季不断药,媳妇实在也是没办法。
现在已是凌晨4时,我在电脑上敲完这些关于马跃进的文字,窗外雨下得正大,打在窗上噼啪作响。如果在以往,马跃进应该在工地的棚子里睡得正酣。我甚至想也许他在这几年的打工生涯中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素材,马上就要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我怀疑自己昨天是否真的接过母亲的电话,或者只是接到了电话,但关于马跃进的噩耗却只是我的幻觉而已。真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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