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婵 “道可道,非常道”,不可道,必非道。我们知道,一部电影包罗万象,难以一言以蔽之,但同时,如果一部电影(推而广之,每一件艺术作品),人们无法用简洁的语言归纳出一个明确的主题,哪怕是象征性的主题,那它肯定有问题。
此悖论存在于姜文的新片《太阳照常升起》(后略称《太阳》)里。导演姜文在这部电影里,野心极大,通过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大结构,让观众分别进入疯、痴、癫、狂四种意识形态化的精神状态中,恰如片中那列驶过原野的火车,姜文以无与伦比的想象力,精妙而雄奇的叙事能力,把人们带入到他史诗般宏大的故事中去。
然而,在他带领我们去的那个世界里,却不太能够找到“精神”的存身之所!这真是莫大的遗憾。历史真实是一回事,艺术家对历史的再现和反思是另一回事。
这部电影有人生,却无精神;有历史,却缺乏真确的历史观照。
姜文的历史观说白了,也就是个人主义的宿命论,而缺乏更大的担当,对于这样一个航母规格的中国电影来说,我觉得不能算合格,也许我太求全责备了。库布里克在《2001,太空漫游》里以一个婴儿的诞生,骄傲地宣称新的宇宙之王——“和平与爱”诞生了,世界不再如以前那样冷漠和纷争。姜文也以婴儿的诞生来收尾,但鲜花显然是刻意摆上去的,铁轨也是冰冷的,它只告诉人们——生活,该怎样就怎样,太阳,升起来了又如何?一股浓重的犬儒主义调子。
观众在体验了一连串宿命打击之后,得到的还是一个镶着钻石的大问号,并没有本体的升华。
平心而论,《太阳》故事很耐看,有智慧,使国产大片达到了较高水准。我是看了两遍才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要从疯话、痴话、癫话、狂话里摘出真意来,确实比较困难。但这些正是姜文的可贵之处。他对艺术比谁都要心诚,也来得最没负担。
这个故事表面上分成四个段落,却是一个标准的十字架式结构。
横向——1958年冬,两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在去西部的路上巧遇,她们都是去万里寻夫,“周韵”大着肚子去取丈夫的遗物,“孔维”去油田完婚,两人心境完全不同,“周韵”一言不发,“孔维”却抑止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憧憬,说个不停。两人在一个岔路口各奔东西。“周韵”到了目的地,没有人告诉她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却告诉她“阿辽沙”和“喀秋莎”什么的。(其实他是越境恋爱被边防军打死的。)她带着丈夫的遗物回家,在火车上生下了一个男孩。而“孔维”到了油田,很快和“姜文”结婚了,婚礼上,“姜文”的朋友“黄秋生”鸣枪祝贺。
时间一下子就到了1976年,男孩“房祖名”在农村长到18岁。他想了解父亲的情况,可是妈妈“周韵”却突然疯了,而且不久便自杀(或遁形)。“房祖名”因为算盘打得好,当上了小队长。疯妈自杀那天,他正好要去接人,就是“姜文”和“孔维”,“姜文”犯错误了,下放到此地接受劳动教育。“姜文”夫妻长期两地分居,感情很淡漠,于是,“孔维”很快和“房祖名”通奸,她取代了他内心疯妈的位置。奸情很快败露,“孔维”依然是一副淡漠的神情,愿赌服输。
可以说,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一个女性视角的故事,表明了那个时代女人无论选择哪条道路,都是走向人生“尽头”,都没有出路,都是虚无都是捕风。
纵向——电影的第二部分是姜文用来破女性视角的,所以选择了纯粹的男性视角。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姜文”和“黄秋生”,也是一个二元对立。他们分享秘密,分享一把枪,可能也分享某一个女人。他们默默地忍受这个蠢透了的世界,尽量不去嘲笑它。它是“姜文”玩世精神之维度。
那么,“姜文”会不会开枪打死“房祖名”?我的结论是他自杀了。这样才符合整个故事的结构。第一段,疯妈自杀;第二段,“黄秋生”自杀;第三段,“姜文”自杀……历史总以惊人相似的方式一再重复。
值得一说的是,姜文在这部电影里,体现了他非常强的用音乐叙事的能力。他通过三首歌,一首叫不上名字的苏联民歌,一首《美丽的索罗河》,还有《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就成功地勾勒出了一整个逝去的年代,那些旋律贴着我们头皮滑过,潜入到我们的潜意识中,成为我们自身记忆的一部分。
也正因如此,姜文在本片最关键、最吃重的位置,也就是“飓风眼”上,让时代音乐家崔健扮演了一个启蒙者,很像陈红在《无极》里扮演的“满神”,都是给人指点迷津的。只不过,崔健演的是一个没名没姓的故宫仓库保管员。崔健,不,仓库保管员对“姜文”说,你看,你老婆是南洋来的知识妇女,跟了你以后就一直分居,你在外面女人不断,她呢,她怎么办?你老婆比那孩子大20岁,谁勾引谁,还不清楚吗?
我认为,这几句话可能是理解本片的一把钥匙,也是理解姜文导演个人价值观的一把钥匙,体现了他目前的人生认知。我试着来翻译一下吧:人,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假如你能够站在别人的立场去看,那么,这个世界的所有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
——我只能说,有些问题,它不会因为角度改变了就不存在。
正是姜文导演这样的“问题观”,使它确实有点儿问题。
太阳怎样升起
徐江
早在媒体爆炒《太阳照常升起》是否入围戛纳影展的时节,就很觊觎姜文这部蛰伏数年、拍摄中又颇历周折的新作。不过到该片参展威尼斯,好奇心又被记者们反复转载的姜文那句“谋事在我,成事在谋”的名言搞得有点减弱;待公映前的预告片花出来,越发不敢抱指望了:久石让的音乐、喷云吐雾的火车、房祖名的大鼻子、姜文手里的猎枪……短短的几分钟里,竟有那么些我不喜欢的细节!
公映还是去看了,没有事先担心的那么差,也没太强烈的“看不懂”的感觉。但估计那些不适应拼贴式叙事结构的观众,会在理解上有些隔膜。至少一些需要稍许过渡或强调的细节,现在的片子处理得较生硬,比如“恋”中黄秋生扮演的老梁最后突然上吊;“枪”中姜文扮演的老唐身边猝然冒出了“阿姨”孔维;“梦”里“阿辽沙”遗物桌上的不同女人的辫子、“母亲”在火车上生娃娃,婴儿却掉在了铁轨中央,脸上还没有任何新生儿的痕迹……这些细节加起来,容易给人离谱儿的感觉。另外电影似乎把上世纪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中国老百姓的吃饭、穿衣、居住水平,或多或少有点拔高。
所有出现的疑点都是细节上的。你不能说《太阳照常升起》不是一部很用心思的影片:《疯》、《恋》、《枪》、《梦》这四个单元的实际时间排序应该是3、2、4、1,但你要真把它们按原始时序重新排列一下,就会发现,这部电影实际上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主题。它甚至都没有第一主人公(周韵演的“母亲”本来看起来像是,可是《恋》里根本没她的影子,《枪》里也就出现了她失踪后的衣裳;房祖名扮演的“小队长”和婴儿版“小队长”,倒是在前后三个单元里出现了,不过看起来更像是串连两个年代的一条一拉即断的线索)。当姜文把原始顺序打乱,各单元故事本身,看起来倒还饱满一点。如果有谁一厢情愿把片子读解为“分别反映了中国现代史上一段人性极其扭曲的年代,和另一段人性扭曲相对不那么厉害的年代——人们的生存”,不管编导本人是否同意,倒也大致说得通。
立意由观众勉强解决,这在后现代时态下的电影里是被默许的。但如前列举,叙事逻辑上的收口不紧,与前后单元既构不成悖论式的回还、也无法形成严密的互文,这就给许多不愿猜谜的观众带来了观赏上的为难,而不是智性上的乐趣:《恋》单元里的梁老师之死还可以用“导演故作歧义”来遮掩,可在《疯》、《梦》这一头一尾两个重要单元里那么鲜活的“母亲”,人生竟以“疑似失踪(或隐居)”来终结,这显然是无法说服观众的。电影当然不是拍给驴看的,但你要说,电影是拍给戈达尔或者霍金那样大脑复杂的人看的,那也太矫情了。实际上,当代电影的拼贴式构成,自《低俗小说》和《通天塔》在这十几年间先后问世后,对于导演和编剧的要求已变得非常之高。姜文的选择并没有错,但卷面答得还是马虎了。
有人盛赞《太阳照常升起》的音乐和画面,这其实也反衬出上面提到的人物设置上的问题。三个摄影都是华语片超一流或一流的人才,所以画面上的“专美”,姜文至少该让出三分之一。作曲的久石让是全亚洲公认的大师,可他为本片写的主题乐却东洋味道太足,中国人听了感觉不仅怪,有的保不齐还会以为跟《鬼子来了》串调儿了。
看《太阳照常升起》前,我曾疑惑为什么它会在威尼斯颗粒无收,现在至少有一点明白了:影片固然是在讲述中国特殊历史阶段的故事,不了解中国现当代历史的人,对故事背景的理解肯定有难度;可一旦好容易理解了,影片声像背后所蕴含的中国文化属性又实在不算鲜明,再加上老外们对拼贴式结构的电影早已司空见惯,指望他们把票投给《太阳照常升起》,实在有些难为人家。演员在本片中的表现虽然都不弱,但戏份儿分割得过匀、过碎,缺少分量重的展示,这也会影响评委们的打分。至于姜文最近又开始对国内媒体说的——谁看不懂影片就再去喝两口之类的“豪言”,则还有了不尊重观众之嫌。中国当代的艺术家们每遇作品遭质疑,便以故作豪爽的膨胀或无礼来进行自我保护,这种风尚近年发展得有些令人发指,不是什么高级兆头。
在近年问世的出自著名导演之手的华语片里,《太阳照常升起》不能算差,它甚至可以说有一种潜在的、在今天已很稀少的个性化追求趋势。但把它放到一部“打动人心的好电影”的标准上,却又的确显得很不完备。很想知道姜文以后的导演之路会是怎样?我的好奇心又被调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