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现场 |
国外摄影大师带来深刻影响 自拍纪念时代的印记
主持人:还是您说的几十年的经验的积累,这个经验包括职业的经验,也有生活阅历的经验累计起来的。这个东西可能是慢慢形成的,最早的时候对您影响比较大的是什么,是对摄影艺术的理解还是其他的东西,最早拍出比较好的照片。
李振盛:我从初中的时候爱好摄影,当时我读中学的时代不像现在条件这么好,很难想象中学生能爱好摄影。
主持人:同一年,在世界摄影界发生的重要的事情。
李振盛:普雷基在他写的影展前言中说了,当弗兰克在1956年完成了《美国人》这个项目时,一个16岁的中国年轻人李振盛在这一年拍摄了他第一组照片。另外一个年轻人在这一年出生了……
主持人:非常有趣,在同一个时间。
李振盛:这是相互有关联的一个年份。策展人这个职业并不是像我们有些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只是把别人的照片拿来翻翻看看就算是策展了,策展人是要深刻地理解被策展的摄影师的作品,深刻地了解摄影师的人生经历,这样的话才能够把一个展览组织起来,而且是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普雷基在布置我的影展作品的时候,把83幅照片挂在两面长长的展墙上,第一面展墙上的照片是高低错落的波浪形式,这是在说李振盛的前半生是在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生活中有很多坎坷,有很多波澜。到了后半生,在第二面展墙上的照片摆挂得很有秩序,很平稳,这是在说李振盛到老年的时候,生活相对是稳定的。这确实是体现了一种思想,也符合我的人生历程。
主持人:要把这个思想理解,用形式把它体现出来。
李振盛:对。
主持人:刚才提到像您前半生是在波动中的,摄影圈的朋友知道,李先生有一个非常有意识的习惯,总会在拍自拍照,在这本《红色新闻兵》画册里,用一些黄色纸张印刷讲述李先生的生命故事,在每一段故事里,都会有李先生的几张自拍照,其中有一幅非常特别,就是年轻的李先生把衬衣拉开,露出自己的胸膛,这张照片不光是在当时,就是放在现在也是比较前卫的。
李振盛:这次在平遥展览的时候,有些人说你在40年前就有现代青年的意识,在拍摄挺前卫的照片。我说不是这样的,我并无超前的意识。我做记者的时候,每人有两台由报社配备的照相机,一台是120胶片的“大机器”,还有一台是135胶片的“小机器”。最初的时候,我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一次采访结束了,要回到报社冲胶卷了,我通常要看看相机把胶卷拍光。有一次在回报社的路上,遇到了一次突发的车祸,看着车祸现场,想把它记录下来,结果拿“大机器”没有胶卷了,拿135的“小机器”也没有胶卷了,这就像士兵到了最后时刻没有子弹一样。当时觉得很遗憾,用现代年轻人的话讲就是很郁闷,看着车祸的场景不能记录下来,能不着急嘛。
李振盛:从那次事件以后就多了一个心眼,我开始养成一个习惯,不管多么紧张的采访,最后在两台相机中总要确保一台相机里剩下一两张底片,准备回去万一再遇到突发事件就会派上用场。但是95%乃至98%、99%的时候是不会遇上突发事件的,回到报社,我的同事们都是一看剩下一两张或者两三张不值得剪下来再用,就直接冲卷了,把剩下来底片冲成透明的“白板”。我的习惯是在冲胶卷之前,先把这一两张底片自拍了,相机上都有自拍机,放在窗台或办公桌上,自已摆个姿势,或者是故作打电话状,或者假装在看书,摆姿势自拍了以后再卸下来地冲胶卷。这样天长日久就有了积累了很多自拍底片。《红色新闻兵》画册就编辑进去很多自拍照和家庭照,这次在平遥我的《摄影50年》展览中也有一些自拍照和家庭照,我把普雷基原先选定自拍照片删除了三分之二,现在仍觉得有点多,因为这是在中国展览,不是在国际上展出,总要适应中国的国情才好,展出太多的自拍像和家庭照会让人说突出个人。而国际摄影界普遍认为自拍像和家庭照也是历史,这次在平遥弗兰克大师就对我说:“我很喜欢你拍的照片,很喜欢你拍的大场面接片,尤其喜欢你极富有个性的自拍像……”
李振盛:你或许会想这个老爷子,你来办自己的展览,用那么多自己的自拍照,好像有点太突出个人了吧。后来,普雷基说自拍像也是历史。在说这张自拍照片之前,我先告诉你,国际媒体给我扣了两顶大帽子,其一说“李振盛是自拍之王”,这是意大利的摄影专业媒体说的。其二说“李振盛是接片之王”,因为我40年前搞摄影的时候没有广角镜头,只好用120或者135相机的标准镜头来接片,一张接一张地联接起来,拍大场面的时候,拍一张觉得不能表达气势,就用两张三张以至五六张底片联接起来,国际间的观众看了我的环球影展之后说我是接片之王。这都是国际媒体在瞎评论,哪来的那么多“之王”啊。
李振盛:你说的这张自拍照片,你问为什么要敞开胸膛?因为我每天都在采访,剩下的底片都要拍纪念照,反复拍过各种自拍照,有时拍得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新意,总是看书,总是挂电话,或者总是在整理相机等等,那些实在没有意思了,就产生一个要“创新”的想法,因为我在长春电影学院学是学电影摄影专业,本来应该毕业后从事电影事业,当年我们有一个豪迈的口号,我在电影学院摄影系担任班长,我们在教室后面墙上贴着大标语“把青春献给党的电影事业”,这是多么豪迈的口号啊!但是我们学院是在大跃进形势下创办的,后来大跃进产生的恶果造成经济大箫条了,又要下马了,我们心有不甘,大家都不愿意离开电影战线去搞新闻摄影,我们有点瞧不起照相这一行当,都不愿意去当新闻摄影记者,而愿意做电影摄影师,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李振盛:我拍这张自拍像是有感于学电影而没有搞上电影,心里一直很不痛快,用现在年轻的话就叫很郁闷,怎么排解自己的郁闷呢?我就想自拍一张照片,按照电影里经常说的集多种职务于一身,自编,自己编剧;自导,自己导演;自演,自己扮演;自摄,自拍自己。这张照片就是集编、导、演、摄四种职务于一身自拍的一张照片,就像是愤青在发泄一种不满情绪。我把120相机放在窗台上,自己设计了一个形象,那个时候正好看了一部电影,电影中的英雄人物都是敞开胸膛,怒目面对敌人的刺刀,或面对敌人的枪口。而且我故作怒目而视状,正好是看着相机的镜头。有的年轻人问我,李老师我拍照片的时候,尤其是给女朋友拍照片的时候,特别希望我给她拍的照片,什么时候我看照片中的她,她什么时候都在看我,怎么才能做到呢?我说,这个很简单,拍照的时候让她看你的镜头就行了,有的人拍照时总是一手拿着相机,举起另一只手让被摄者当视线目标,这样拍出来的照片眼神就从相机上边飘过去了,照片中的她就不会是什么时候看她,她什么时候看你了。
李振盛:看镜头拍摄就会达到这种效果,比如我给你拍张照片,让你看着镜头,我按下快门,这张照片将来印放出来了,谁看这张照片,照片中的你就在看谁,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有的年轻人第一次给女朋友拍照片,洗出来的照片中的人总是不看他,就是因为你拍照时没让她看镜头。我40年前拍这张以自己的胸膛面对敌人的枪口的照片时,纯粹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之作。这张照片用在《红色新闻兵》画册里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呢。我与普雷基在纽约合作编这本书的时候,普雷基用三年多时间里看过我的三万多张底片,有一次他突然发现了这张底片,从底片袋里面拿出来,马上就兴奋起来,因为我们都坐在灯光台上看底片,我一看就说这张不能用,因为我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张底片,40年前,我自拍后冲出底片就放在底片袋里,从来没有再动过。当时我女儿在场为我做翻译,女儿一看就说,爸,决不能用这张照片。我说,爸已经表态了,不能用。后来,普雷基就反复劝我同意他使用,他说这张照片非常棒。
李振盛:我女儿一看普雷基坚持要用,就给她妈妈挂电话,她说我爸爸太不像话,还有那么一张照片,普雷基非要用,她不同意用。我说不是你不同意,是爸不同意用,我觉得这张照片太疯狂了。她妈妈也听不懂到底是什么照片,女儿说那张照片太不像话,还露点呢。普雷基为了这张照片足足劝说我三个月,他反复说这张照片非常棒,一定要用在书里和影展中。他还说,你这张自拍像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摄影师公认的经典照片。摄影师为自己拍照片的人很多,但一个摄影师能够给自己拍出来极有个性的照片,不是很多的。他执着地说服了三个月,最后我只好说,你实在想用那就用吧, 2003年6月由法国文化部主办我的环球影展在巴黎首展时,这张照片展出了,很多观众都站在照片前面也敞开衣襟,有的人真的把扣子解开,敞开胸膛与这张照片合影,还有人拉着我一块站在照片前边照相。
李振盛:这张自拍像也引起很多国际媒体的评论,等于是回答了你提出的问题,他们说,李振盛为什么能够拍下那么多的文革照片,为什么能完好地保存下来这些照片。从这张自拍像中看得出来,他具有叛逆精神,有独立的个性,有不屈的人格,还有什么什么的,说了一大堆,是用排比句连续说了多项照片所体现出来的“精神”。他们认为从这张照片已经得到答案了,国际媒体对这张照片的这些评论,就是对你所提的这个问题的回答。
主持人:实际上用作品解释了这个问题。
李振盛:在我大量的自拍照当中,这张照片算是最抢眼的。我女儿说,为什么抢眼,就是因为老爸当年太疯狂了,还露点呢。
主持人:不知道您看没看现在很多年轻人的照片,因为现在每个人都可以拍照片,这种自拍照已经非常多。
李振盛:现在自拍照已经不稀奇了,在我年轻时的那个年代,我虽然不是“老夫”却在“聊发少年狂”,拍了露点的自拍像。
主持人:你怎么看现在年轻人的行为?
李振盛:张扬个性是每个时代的年轻人都在追求的,人人都希望张扬个性,都希望体现独立人格,都希望展现自我。而这一切在我们生活的那个时代,是受了很大压抑的,受到莫名的制约。我是属于在那个时代当中比较另类的人,有时是顽强地在突破体制对我的束缚,所以我常常不讨领导喜欢,总也入不了党,领导动不动就批评我,说我好高骛远,异想天开。为此,我就想用我的一生来证明“异想天开”不是个坏东西,而是个好东西。十年前,我异想天开去采访香港回归,我写了一篇文章,收在刚刚出版的这本《红色新闻兵的红镜头:李振盛见证香港回归》画册里,文章命题为“异想天开见证香港回归”,因为当年采访香港回归的事跟我本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十年前我已是一名退休教师,早已不在媒体做事了,采访香港回归根本轮不到我头上。但是我在美国的时候,纽约新创刊的华文媒体《天下华人》杂志邀请我做总编辑,创刊号出版后我于1997年4月回北京休假,看到中央电视台有一条新闻简讯,说全球各国新闻媒体采访香港回归的报名日期还有最后七天,看到这条新闻简讯之后我为之一动,想到央视新闻中提到的全球新闻媒体,就想我任总编辑的《天下华人》,自知这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华文刊物,但也算是一家美国华文媒体嘛,何不以此名义申请采访呢?
李振盛:我看完了央视的新闻联播之后,就伏案写了一份申请书,第二天就寄给香港政府新闻处。一家人都拿我开涮了,说我异想天开,说我突发奇想,说我白日做梦。我女儿在香港《文汇报》工作,当时是香港文汇报政治新闻首席记者,她在电话说,老爸呀,您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做采访香港回归梦,全球仅批准八千名记者来港采访,怎么会轮到您的头上呢?中国大陆几千家报纸批准来港采访也只有十几家。但是,我这个人一向信奉人生不能没有梦,快乐尽在追梦中;不敢异想者,永远看不到天开。后来经过百折不回的努力,终于把不可能的任务变成可能,把一个白日梦变成现实了。
主持人:我还以为是因为您的名气所以把您请去。
李振盛:十年前我还没有现在的名气。这本《红色新闻兵的红镜头:李振盛见证香港回归》的书里有我的三则人生信条,请你看一看。
主持人:给大家念念,人生最怕没有梦,快乐尽在追梦中。世界许多事直线不达,曲线则通。不敢异想者,永远看不到天开。这是李先生的三则人生信条,这确实很有意思。我在看您的人生简历的时候,您自己也讲过,您一生一直在突破,有很多束缚,包括您在找工作的时候,当时那个年代大学毕业都是统一分配,让你去哪就去哪,你经过许多波折,自己找的工作。
李振盛:1963年我大学毕业时,就是采用今天的大学生们毛遂自荐的方式,找上门去自谋职业。前一段时候我在中国网做访谈时,编辑在文字实录中为我添加8条文内小标题,其中一条是“第一例自谋职业的大学生”,没想到44年前我的不安分竟然也创下一个“第一”。在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都是靠统一分配工作的,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把你拧哪儿,就在哪儿闪光,能闪光就闪光,不能闪光也要锈死在那里。我就像国际媒体评论所说的有叛逆精神,或者有不屈的个性,是一个很不安分的人。现在国内摄影界对我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说李振盛好的有,说李振盛不好的也有。我认为一个人能被人称赞,又能被人贬斥,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人。毛泽东曾说过,有两种人不会犯错误,一种是没出生的人,再就是已经死了的人。凡是活着的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我算是一个有很多毛病的人,也是最不安分的人,但是,我是一个敢说真话、绝不说假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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