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刘建华
垃圾艺术的政治经济学
2006年,价值67亿美元的废品被出口到中国。今年9月,外滩三号正在展出的刘建华个展“出口—货物转运”也由10吨洋垃圾堆积而成。在中国最豪华的地段举行这样一场表演,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有国外媒体说,这是诽谤,不是艺术。而刘建华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说,这也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不平等对话的体现。
文/ 丁晓蕾
若非亲眼所见,在外滩三号高级餐厅用餐的人很难想象,10吨洋垃圾正以艺术之名,把3层的沪申画廊展厅堆得满满当当。
展厅内到处都是垃圾,垃圾多为塑料或橡胶制品、泡沫海绵、金属丝等不易腐烂物。展厅正中央,摆着一台破旧的绿色垃圾打包机,仿佛一个贪食的怪兽,只不过嘴中塞满的都是垃圾。以打包机为中心,四周散落着已经打包成方形的垃圾。
在搬进沪申画廊之前,十吨洋垃圾在上海郊区的一间仓库摊开放了很久,虽经过了清洗、消毒、晾晒等过程,味道却仍没有尽散。展览的压迫感混杂着臭气让人窒息。
开幕当天,一个来自欧洲的策展人老太太对刘建华说,这里的气味太差,以至于她一直咳个不停。而在她的身后,正摆着一堆来自欧洲的废旧轮胎。
而沪申画廊的管理人员们,则小心翼翼地向外滩三号楼上楼下的高档餐厅和奢侈品商店解释着,这是一场艺术展,这些垃圾经过处理,不会损害客人的身体健康。
“在这个空间做这个展览,会让人体味到别样的意味。”刘建华说。他在沪申画廊建立了一个“出口—货物转运”的系统,展现了洋垃圾经货轮进入中国后,经历了转运、分拣、打包、再转运的过程。靠窗的一面,未经打包的大量垃圾从人们脚边的地面一直堆上窗边,窗外的黄浦江和陆家嘴像是背景,与展品融为一体。
对艺术家刘建华来说,再也没有一个比沪申画廊更完美的展览场所了。外滩给世人提供了无限遐想的空间—黄浦江上船来船往,江对面的陆家嘴高楼林立,历史上的老码头如今已成为金融中心和时尚地标,最高级的餐厅与奢侈品旗舰店静候着客人的光顾。
10万元买来10吨洋垃圾
1986年,刘建华上大二,同学从福建那边帮他买了一件西服上装,“具体价格忘记了,反正很便宜,当时都说这是国外进来的二手衣,现在知道那其实就是洋垃圾。”刘建华说起自己第一次接触到洋垃圾时的情形。
刘建华说:“这样的事情之后一直都有,媒体也陆续报道过,但很分散,人们听过之后,也就忘记了。”真正让洋垃圾这个题材介入自己的创作,是他从2006 年起就有的一个想法。
但想法只是想法,具体怎么实施、在哪里实施,刘建华并没有细想过。年初,策展人曹维君找到刘建华,邀他在沪申画廊做次展览。洋垃圾的概念又再次出现在刘建华的脑海中。整个过程对刘建华来说都是一次全新的体验。他过去的作品尽管也很贴近社会,但形式和制作过程都比较单纯。比如2006年的《义乌调查》,只需要完成集装箱的制作和去义乌购买小商品,作品就基本完成了,没有哪个商人会拦着你不让你买他们的商品。
2005年,刘建华还做过装置作品《梦想》,灵感来自2003 年美国哥伦比亚航天飞机的空难事故,刘建华只需要在想法上花心思,瓷器模型交给工厂的工人制作就可以,并不会在实施过程中遇到难题。
但这次不同。作为一个艺术家,刘建华的交际圈子很单纯,基本只限于艺术界人士,没什么社会关系和经验。到哪去买洋垃圾?成为摆在刘建华面前最大的难题。
“不过还是挺幸运的,我找到广东大沥当地的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人,他大概了解一些情况。”在他的帮助下,刘建华于2007年4月份第一次去广州考察。因为没有真正相熟的关系人,长相斯文的刘建华被警惕性很高的当地人认为是记者,不肯卖给他东西。他没能进入真正存放、买卖洋垃圾的地方,只是在镇上走了走,只见街道上的厂房都大门紧闭,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而在厂区外面的村镇上,重型卡车来来往往,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个回收塑料的商铺,时不时村镇上空就会飘起一阵黑色的浓烟,那是谁家又烧垃圾了,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烧焦的味道。不仅河水是黑的,连河岸都是黑的,河面上漂着垃圾,没有水草,更没有鱼。回上海后,刘建华与广东方面一直保持着联系,计划如何购买洋垃圾。可到他5 月份再去广州之前,卖家却突然反悔,决定退出,不再帮助刘建华了。刘建华说,“进口洋垃圾需要批文,没有那么多批文,大部分都是走私的,他们怕出事情。”
“我一下子就懵了。”刘建华回忆道。他特别沮丧,整个计划也被搁置起来。虽然整个人处在失望当中,但他不得不继续寻找别的途径。在朋友的一个展览开幕式上,刘建华碰到一个在广州从事服务行业的大学同学,便向他打听,“他同意帮我问问,但是也不能确定一定找得到。”
过了一个星期不到,他接到了来自广州的电话,刘建华的同学帮他找到了一个租地给别人做洋垃圾生意的人。第二天,刘建华买了机票,一个人飞往广州。
在熟人的带领下,刘建华进入一个厂房,看门人谨慎地问清楚他的身份、来历、关系人是谁,才肯为他打开紧锁的铁门。
尽管事先做过调查,进入高墙中的刘建华还是被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绵延十几亩地大的厂房,堆放的全是垃圾。废弃轮胎、纸张、可乐瓶、碎玻璃,还装着酸臭腐烂食物的塑料盒子……一切应有尽有,厂房上空飘荡着令人作呕、刺鼻的臭气。
没穿任何防护服的分拣工人们,不知道这些废气废品将对他们的身体造成怎样的影响,天天窝在垃圾堆里干活:挑出电脑、手机、家电等电子产品中值钱的金属,把剩下的塑料壳丢在一边,跟大部分来到这里的垃圾一样,它们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等待它们的将是填埋或焚烧。
6月份,刘建华和策展人曹维君一起,第三次来到广州。他花了10 万元买了10 吨左右的洋垃圾,雇了一辆大卡车,将垃圾运到上海。为了能顺利到达上海,刘建华还去找自己执教的上海大学为自己开了张证明,证明这些垃圾是用作艺术展览的。这几趟下来,原本就有咽炎的刘建华又得了过敏性鼻炎。
“从购买、运输、清理,我一共花了15 万元人民币。” 刘建华给记者算了一笔经济账。
一场有争议的展览
展厅进门左墙上,挂着中英文的欧盟宪法条款和《巴塞尔公约》。《公约》规定,缔约国应禁止将本国产生的危险废物转移到其他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欧洲绝大多数国家都签署了公约,不久中国也加入了,唯独美国没签。这就是强权政治在国际贸易上的体现。”刘建华说。
在《巴塞尔公约》旁,挂着刘建华从报纸上搜集到的几十条关于洋垃圾的报道摘要。
据美国《新闻周刊》最近的一篇报道,2006 年,有价值67 亿美元的废品被出口到中国,仅次于航空航天产品。今年,中国已经买走了美国废纸出口的58%。同时,含铁废品的出口已经从1998 年的16.6 万吨上升到了去年的200 万吨。废品商在2006 年靠向中国出口废铜挣了15 亿美元。中国的工厂总计收走了美国2006 年废品出口的42%。报道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对洋垃圾问题的反应迥异。
在环保人士、中西方媒体、政治家在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时,这种争论也延续到了刘建华的展览现场。展览开幕时,《华尔街日报》的记者Lisa Movius来跟刘建华争论,说他买的这些垃圾有很多可以回收。刘建华则回应说,自己只是提出“洋垃圾”的概念,展览中有多少垃圾可以回收没必要去深究。刘建华把洋垃圾问题看成是全球化经济环境下,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间不平等对话的体现。
刘建华说:“游戏规则都是发达国家制定的,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只能接受这个规则。但有些国家不遵守这个游戏规则,这也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不平等对话的体现。”
而与刘建华争论的外国记者LisaMovius,随后发表在《华尔街日报》上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刘先生的艺术眼光也许忽视了一些经济事实。她引用了一个在上海的美国自由撰稿人Adamster 的话:“如果无利可图,没人会进口这些废品。”
她说,大多数在美国经营垃圾出口的公司都是中国人开的,比如美国废纸最大的出口商Changnam 公司,就是中国最富有的女人张茵所有的九龙集团的分公司。
而Movius 采访的Adam ster在自己的博客上发表了更为激烈的言论。他反对刘建华“西方发达国家正在污染中国环境”的观点,觉得今天的洋垃圾贸易跟鸦片贸易没有可比性。他说:“几乎所有的垃圾都能以环保的方式处理,只是中国不用。错不在外国出口商,而在中国的进口商在利益的驱使下,把工人和环境置于危险境地。”甚至,他质疑这次展览的艺术价值,认为这场建立在“被歪曲的事实上”的展览,是一场诽谤,而不是艺术。刘建华在展览开始前的一次采访中对记者说:“对这个展览肯定会有争议,但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希望提出问题,引发思考。”
对刘建华来说,沪申画廊的展出只是一个开始。展出现场,有两个装满了洋垃圾的玻璃柜子,上面写着“ArtExport”(艺术出口)。刘建华想把这个作品延续下去,他希望这些垃圾艺术品出现在西方的艺术展上,或者被哪个西方收藏家买去。洋垃圾进口后,再以高贵的艺术品姿态出口,颇有讽刺意味。
《华尔街日报》记者Lisa Movius 没有否认刘建华作品的艺术价值,结尾处,她说,刘的作品代表了一种尝试,尝试理解中国在世界上变化的地位,毕竟,想要了解一个快速转变的社会,那就最好去看看这个时代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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