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野生着的动物们(图)

题图摄影：肯尼亚草原上自由栖息的羚羊

　　大陆漂移，板块聚拢，顶牛拱挤，隆起为山脉，如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大陆块也分离，抻薄拽裂，如东非大裂谷。在肯尼亚，这条宽五六十公里的大裂谷纵贯南北，与赤道形成十字交叉。非洲六月的万里晴空之下，我们从靠近赤道的内罗毕出发，向西，走与赤道平行的路线，横穿大裂谷，六七个小时的车程，奔往马赛马拉，去看野生动物。

　　路况极差，柏油路坑洼难行，黑人司机宁肯选择公路旁边车轮碾轧出的黄土路，但依然驶不出颠簸。颠簸复颠簸。原野茫茫，风未吹，草自低，不时有野牛投来发愣的目光，有羚羊机敏地瞭望，而车上的人，还能近看斑马吃草，远与长颈鹿相眺。

　　这里是马赛族的家园。沿途可见他们以高大仙人掌围起的聚落。围着艳色方布做衣裳的马赛人，手持一根木棍，放牧牛群羊群。这是一个从远古走来的游猎游牧民族，如今放弃狩猎，成为与野生动物和平共处的牧民。

　　马赛马拉野生动物保护区也叫国家公园，面积之大，是难有围墙的。我们经过的入口处，因为不远有一家旅店，为了安全，拉着铁丝网，同时也表示疆域感。旅店的木楼下，一群狸类动物争抢游客丢下的吃食。木楼不远处，一条小河蜿蜒来去，那可不是人工置景的水道。河里有鳄，一动不动地觊觎着，没有饲养员投食，它们在随时准备攻击送上门的猎物。

　　动物也歇晌，导游说。我们的观光车下午四时驶进保护区。一如路上所见，天平野阔，黄绿斑驳的草，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树，为荒原涂满了质地茸茸的色彩。最先进入视线，是草窠中的禽鸟。它们白羽黑翎，体胖圆圆，被惊动，争先恐后地隐入草深处。随后是独自徜徉的象，距离很近。那大象不躲不退，一派目中无人的沉稳。两根象牙之间，大鼻子时而垂下，时而上卷——悠闲地吃着草。

　　一群羚羊可以摄入镜头了。接着，还是羚羊，橙褐色背部，白色肚皮，几十只一群，散布于草地间。

　　车前行，远方黑压压一片，是野牛群，有的相偎而卧，有的踱步相随。这是个大兵团，不知是于迁徙中的宿营，还是在家乡的休整。

　　再向前，一块不长草的地方，十来只狮子继续着它们的午休。被草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原野，很例外地裸露出这么一小块儿土地，狮群偏偏选它做床榻。这似乎是在以与草的疏离，张扬物种的优越感，炫耀草原霸主的霸气——食草者鄙，咱是高贵的食肉者！那土色光板床上，睡着的，酣梦正香；眯着眼的、睁开眼的，懒洋洋地卧在那里。它们面对的远方，羚羊群正勤奋，每只羊都不停地做着啃草功课，低头咀嚼着。

　　一只鬣狗出现了，毛色棕褐，它是草原“清道夫”，专吃动物尸体腐烂的肉。这种没有捕猎本领的食肉动物，移动起来一颠一颠的，不免有点儿英雄气短。它匆匆跑过，张望不定的眼神，仿佛随时随地忘不了拾遗捡漏，也就活画出萎萎缩缩的形象。

　　三只豹子向一棵大树走来。豹子体形修长，浅色皮毛上密布深褐色圆点。来到树下，绕树转了几圈，其中一只豹子高翘起尾巴，撒了泡尿。接下来，三只豹背向大树，以绝对均匀式分布，站成一个圆，形成三百六十度全角瞭望。警觉地望了一会儿，再变为首尾相接的队形，三豹环树齐步走。这片蓝天下，只要有称王称霸的狮子在，豹子就不会去学狮子的大模大样，而丢掉警醒。豹子的脚步停下来，两只豹各盯一方，另一只将前爪搭在树干上，形如人立，向上看，做爬树状；但后腿始终没离地，头不时地左观右看。这样持续了十多分钟，终于决定放弃攀援，相随远去。

　　观光车在荒原行驶了二三十公里，于夕照中折返。牛羚出现了，一溜儿小跑，停下来时，支棱着警惕的耳朵，在落日辉映下，如紫铜的雕塑。

　　先前看到的狮群再次进入视线，它们已撂倒一只庞大的野牛，正从容地举行家庭聚餐会。这是一场围猎之后的撕皮扯肉。观光的人们很兴奋，为着目击了兽中之王的这一幕。

　　在非洲大草原上，这是由亘古延续下来的普通场景。这重复了亿万年的场景，被强大得足以改变世界的人类，搬移到城市，扭曲了，异化了。动物园的笼中狮，面对切割成块的肉，没了捕杀，只待咬嚼，猎的激情全无，食趣还能剩下多少？人们想到营造原生态，就有了近年风靡各国的动物园新模式。可是那些园中兽，却不为己争气，不给人作脸，虽被放出笼外，可以在围墙内随意溜达，但野性难再，习惯于“嗟来之食”，甚至对丢在眼前的活鸡活羊，避走而又好奇，怯怯三回首，全无兽中之王的攻击性、战斗力，还不如迎战红布的西班牙牛！

　　狮之过，还是人之过？说不清。人为万物的灵长，会猎食，会采摘，动物也会。原始人开始垦荒稼穑，开始畜牧饲养，在向大自然取食的方式上，与动物划清界限。畜牧，由狩猎派生出来，靠着变戏法般的驯化。把野牛变成拉犁的耕畜，把野马变成伏枥的坐骑，让狗与鹰结成猎伴，让雉变成在庭院里下蛋孵雏的鸡。对于没有驯化的，依旧猎杀，为了人的安全，也为了人的衣食，有时仅仅是为了满足射猎的快感。中国上古，周文王“有囿方七十里”，这是他划定的狩猎场，老百姓因为也能去割草砍柴、打鸟捕兽，所以并不认为占地大。齐宣王为自己划“囿”，纵横四十里，老百姓怨声载道，说是太大了。齐宣王想不通，就问孟子。孟子讲，您的囿是禁地，百姓“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与文王之囿不一样。《孟子》以此讲述君民同享的道理，齐宣王比不上周文王。然而，如今若从保护野生动物的角度看，齐国国王的囿中禁猎，比起放任打猎的文王之囿，不是有了很大进步吗？尽管他为的是自己打猎兴起，活靶子多，痛痛快快好过瘾。禁猎的宣王之囿，颇有点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影子。在中国古代，囿之外，还有苑——那是有围墙的园林，用来畜养草木禽兽。有大墙，有喂养，已非野生动物的家园，诸如“虎圈”之类，表述得明白，无异于笼养了。

　　至于近代意义上的动物园概念，则是由欧洲引入的。其特点，一是动物种类多，殖民扩张，所到之处捕获珍禽异兽，运回欧洲；二是面向公众，不同于皇家御苑或私家园林。清代晚期，中国开始向欧美派使团。这些走出国门的外交官员，遵照清廷的要求，逐日记见闻。清同治七年的曾纪泽《使西日记》载，在伦敦游“万兽园”，描绘所见：“局兽于圈，笼鸟于屋，蓄鱼于池”。光绪初年的刘锡鸿《英轺私记》，则记为“万生园”。张德彝《随使法国记》载，巴黎公社事件平息后，“至万牲园，见禽兽花木失去者少，唯毁坏之处甚多”。同时代的徐建寅《欧游杂录》，记德国“生灵苑”。称谓尚未划一，反映了西风东渐的过程。一物多名，在中国“落地”的，有“万牲园”——北京动物园百年前开放时，就叫京师万牲园。

　　动物园把人与珍禽异兽拉得很近，并且天南地北，“万牲”皆备。童话中虎豹，寓言中狮象，都可以来这里按图索骥，将符号兑现为实体。可是，难见动物的精神。因为，园子毕竟不是原野，不是山林。笼子圈舍，割裂了动物间追杀与逃命、吃与被吃的关联。自然界最普遍的真理——弱肉强食，在动物园是读不到的！食草者也好，食肉者也罢，不过是依着大自然的食物链天赋，饭来张口而已。虎吞肉块，鹿嚼草料，似乎在充当生物链的链环，但环与环，还是相衔相扣的吗？

　　在非洲大草原，可以真切地看到这种环环相扣，是如何保持草原生态的平衡。相对于食肉动物，食草者处于生物链的低端，因此数量多，它们需要不停地进食，将草转化为肉；食肉者有闲，养尊处优地呆着，饿了，猎取，饱餐一顿再歇着。食肉者调控食草者族群数量，从而保证原上草的质量和数量，捍卫食草者生息繁衍的物质基础；食草者的数量，又反过来决定食肉者的数量，于是，在相互制约的动态平衡中，草原生态合理——因为，它天然。

　　天然是不可复制的。人类在动物园里建狮虎山，造百鸟笼，想要把大自然浓缩于一园，却总是不得法，难得天地之精髓，原因正在于此。动物园是孩子们的乐园，普及动物学知识功不可没。动物园还是一些珍稀动物最后的家园。在这里，人们甚至不惜使用温箱保雏、奶瓶哺崽的方式，延续濒危物种。这是拯救，也是一种赎罪。滥捕滥杀，再加上滥砍滥伐，过度开发，垦荒，毁林，霸道的人类太多地挤占了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当人们陶醉于征服自然的胜利时，自然界报复了，生态红灯频闪！

　　保护野生动物，其实是在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北京大学有位动物学教授潘文石，他多年从事大熊猫及其他野生动物保护科研工作，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成果斐然，荣获国内外多种奖项。十多年前，笔者与他有过一次访谈。他将秦岭自然保护区称为野生大熊猫的自然庇护所，讲保护野生种群才是动物保护工作最重要的任务。提及人工饲养场，他说，几乎所有人工饲养野生动物繁殖计划的目标都应是相同的，那就是有朝一日把这些动物送还它在野外的故居。他甚至语出惊人：若不然，大熊猫繁育基地的工作模式，与猪圈养猪有何两样！

　　在非洲大草原，初窥初探原生态的动物王国，我想到了动物园里的铁笼，想到了潘教授的话。强大的人类，友好地对待环境，友善地对待野生动物，为它们保留生存空间吧。唯有此，人类才益发强大。

　　在这人类无所不能的时代，仍在野生着的动物是极其幸运的。写到这里，不禁要向那天在马赛马拉见到的狮子、豹子、鬣狗、大象、野牛、牛羚、羚羊，要向转天在纳库鲁湖见到的数以千计的红烈鸟，向湖畔的犀牛、野猪、斑马还有豹子，向仍在野生的天堂中生活的动物们，道一句：但愿我们这些乘着观光车的拜访者，没有搅扰属于你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