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贾平凹的修正之路：我曾怨恨城市仇富

　　农民贾平凹的修正之路

　　我的情绪使我同他们一样怨恨城市，仇恨富人。第一稿后我意识到我的农民意识，我的偏见偏执，这是不对的。　　

　　不会普通话、不会电脑、不上网的“农民”贾平凹，向来都是文坛争议人物，从1993年《废都》被指“淫秽”到去年被某“80后”在博客中以“王蒙乱搞，贾平凹性交，余华写X”连带攻击，面对非议，贾平凹似乎比老农还沉默。

　　作为和莫言一起被评论界看作“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作为台湾女作家三毛生前最后一封信的收信人，作为在国内外获得众多大奖的作家，贾平凹在文坛上的地位也从未有人置疑。

　　今年9月，被贾平凹称为自己“迄今为止最吃力一部小说”的《高兴》正式出版，几乎是在同时，他当选为陕西省作协主席。

　　这个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不爱热闹不爱开会的作家兼作协主席能胜任吗？他的新书还会像《废都》那样热销吗？他的谣言能迫使他开口反击吗？近日，贾平凹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独家专访。　　

　　　在《高兴》中修正　“农民意识”

　　《锐读》：您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高兴》关注的是一批由农村来到城市的拾荒者的命运。您为什么会想到关注这样一批城市边缘人的命运？在您看来关注他们的现实意义何在？

　　贾平凹：我的创作一直是写当下社会生活的，中国的大变革带给我们的是前所未有的欣然和痛楚。几年前我写了《秦腔》，那是农民如何一步步离开土地，而离开土地走进城市的农民又是怎样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就必然是我关注的。农村和农民的问题永远是中国的最大问题，我们有关注的责任，何况我来自农村，农村和我有生命联系。

　　《锐读》：与您以前创作的长篇小说相比，《高兴》有何特点和突破？

　　贾平凹：我只是以我的感觉和认知来写，至于有什么特点和突破那是别人的评价，我不好说。一个作家得有慈悲心怀，他的写作又得不断地寻找新的突破点。

　　《锐读》：据说《高兴》是您迄今为止最吃力的一部小说——历时3年，五易其稿，把手指磨出了一个大坑。我们想知道您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面临的最大困惑或者说您自己觉得最难的地方在何处，为何写得如此吃力？

　　贾平凹：之所以几易其稿，一是我了解了这些人的非常人生存状况后，震惊而愤慨，我的情绪使我同他们一样怨恨城市，仇恨富人。第一稿后我意识到我的农民意识，我的偏见偏执，这是不对的。从历史角度看，社会肯定是大进步大发展的，但农民出路问题，必然得牺牲一代或两代人的利益。农民进城，如何面对城市，城市如何接纳农民，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后来的几稿都是怎么写的问题，比如叙述人的问题，情节安排问题，使用的语言问题，以及之中加温暖感，鲜活度，节奏感的问题。

　　拾荒族与妓女的爱情

　　《锐读》：小说里的主人公——拾破烂的刘高兴——原型是您的小学和初中同学，您说他是“拾破烂人中的另类，他越是活得沉重，就越懂得轻松；越活得苦难，越享受着快乐。”这种快乐和轻松的能力在如今的现代城里人中已经很稀缺了，这是您希望通过小说让人们去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吗？

　　贾平凹：我们已经习惯了传统的农民形象，比如书中的五富，但刘高兴是当下农村的另类农民或称新农民的形象。现在农村年轻农民都起码是中学毕业，他们是有文化的，城市交汇中他们也有经见。刘高兴的种种行为其实是自卑基础上的自尊，是面对城市面对新生活的心理挣扎，我们可以从他身上来看社会变化，同时看到生命的饱满和对前途的憧憬，也同时看到他人性中的种种不是与缺陷。

　　《锐读》：我们注意到，小说里除主人公拾破烂的刘高兴外，您还写了一个妓女孟荑纯，她是小说中唯一的女性。孟荑纯与刘高兴产生了爱情，可刘高兴是精神上的贵族，喜好舞文弄墨，无钱娶媳妇。孟荑纯虽然爱他，但觉得自己的身子脏了。有些读者认为一个拾破烂的和一个妓女相爱非常荒谬，您在小说里讲述这样一段边缘人的边缘爱情，用意何在？

　　贾平凹：小说中的人物大多都有原型，但小说是虚构作品，当你建起了一个虚构的世界后，作者在其中工作是快乐的，他的一切并不是必须要有什么刻意。

　　用最简单的故事考验自己

　　《锐读》：您认为《高兴》比《秦腔》好读：“《秦腔》里头绪多，在行内评价很高，但一般人常常读不下去”,这种有利老百姓“好读”的改变是您有意为之吗？这其中有商业(比如拍成影视剧)上的考虑吗？

　　贾平凹：我写小说从不考虑小说之外的事，我从未触过电，我嫌麻烦，我也不会。但《高兴》的写法与《秦腔》不同，一是基于内容不同，二是希望一般读者更容易进入。《秦腔》写一个村子和一群人的事，《高兴》只写三四个人，我想在最简单的故事里，最少的人物里考验我能否写得生动鲜活和丰厚的底蕴来。　　

　　诺贝尔奖太遥远　我一无所知

　　《锐读》：您曾经说“在作家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的当下，作家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社会记录留给历史。”为什么说文学作家在当下不可能经典？包括您自己的作品也不可能吗?

　　贾平凹：这个时代人都太慌张，太功利呀。我是这么认为的。把自己放低，心态沉稳，或许还能写得更好点。

　　《锐读》：很长时间以来，您和莫言都被评论界认为是夺取诺贝尔文学奖希望最大的中国作家，您自己认为当今哪个中国作家希望最大？您憧憬得到这个奖项吗？

　　贾平凹：我没有想过，它太遥远，连它的具体过程我都一无所知，真的。　　

　　80后可畏　他们比我们自在

　　《锐读》：当下有一批80后新锐作家，比如韩寒、郭敬明，他们小说的发行量可以超过百万册，您喜欢他们的作品吗？您认为他们的作品可能成为经典吗，能代表中国文学未来发展的方向吗？

　　贾平凹：他们是可畏的。我读过他们一些作品，很佩服他们有那么好的语感。年轻作家永远是希望，他们比我们活的写的自在，我想将来他们会比我们这一茬人做得好。

　　《锐读》：在您的博客里有一篇《论韩寒》和《论白烨》，我们知道韩和白曾经有一个闹得沸沸扬扬的争论。看过您博客的人认为您实际上是在声援白烨、置疑韩寒，您同意这种看法吗？

　　贾平凹：我不上网，连电脑也没有，有人在冒名开我的博客，我曾声明过一次，但后来又有了。我真生气，我没有委托你呀，随便以我的名义发文坛议论！我再次声明，凡是在我博客中的文章那都不是我的。

　　我和三毛是对应的，最喜欢张爱玲

　　《锐读》：1991年，三毛写给您的一封信是她自杀前所遗留给世人的唯一书信，您怎么看三毛对您的这份崇敬？您个人最喜欢哪位中国女性作家？

　　贾平凹：我们或许是有对应的吧。一个人阅读都有自己所对应的作家和作品。能被三毛所对应，我感谢她，怀念她。以我有限的阅读，我最喜欢的女性作家应该是张爱玲，她是天才。　　

　　我其实是很现代化的

　　《锐读》：我们发现您的生活很“原始”——说家乡话，用钢笔写文章，不用电脑、不上网，就连您自己也说自己“在城市生活了几十年，骨子里还是农民”。您从来没尝试过变得“城市化”一些吗？是不愿意还是做不到？

　　贾平凹：在城市生活几十年哪里不城市化呢，我其实是很现代化的，唯一是不用电脑不上网，因为我普通话不行，汉语拼音又没学好，另外，我喜欢用笔写字。网上有什么事，周围人会告诉我的。

　　《锐读》：虽然您认为自己很“农民”，但30多年来，您一直站在中国文坛的“风头浪尖”，90年代，您在《废都》之后成了一个争议人物，　去年，韩寒在博客中以“王蒙乱搞，贾平凹性交，余华写X”的言辞批判文坛“装纯洁”。您害怕如今文学圈内的这种喧闹吗？

　　贾平凹：我最害怕谣言诽谤，怕文坛是非，所以我一直远离，一直低调，实在打不过也躲不起了，托人去发个声明。

　　生性沉寂，不爱太热闹

　　《锐读》：我们注意到您还有一个身份是全国政协委员，您喜欢这个身份吗？这个身份为您的创作带来一些什么影响？

　　贾平凹：这个身份让我能了解许多事，能看问题有大局意识。但我生性沉寂，不爱太热闹，也不爱太多的会。对创作没有影响。

　　《锐读》：您最近当选为陕西省的作协主席，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上任后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贾平凹：刚刚上任，许多事还没和班子人研究。最想做的就是怎样帮助年轻的作家，比如怎样使他们有好的写作环境，政治上，经济上，时间上，推介上。

　　《锐读》：您平时还爱画点东西，最近看您一张自画像画得非常年轻，这是您看自己的理想状态吗？

　　贾平凹：最近绘画水平大长，这倒是真的。但书画都是余事，最看重和感兴趣的还是文学写作。本报记者　周榕

　　手记

　　厚道的太极

　　贾平凹确实很“农民”，这不仅表现在他不会说普通话、不会电脑、不上网，还表现在他的谨小慎微与小心翼翼：面对媒体的提问，只要稍有“争议”的嫌疑，他便如走暗道机关，避实就虚，怕伤了自己也怕伤了别人。每个诚惶诚恐的回答背后似乎都能看到一个佝偻着腰，满脸褶皱与渴求自保的憨实的老农背影。

　　不过善于如此打太极并不意味着人不厚道，贾平凹有和太极鼻祖张三丰一样的仁爱与随和：不会说普通话便答应记者用邮件采访，自己不会上网便要秘书从网上下载采访提纲后自己用钢笔逐字回答，最后再让秘书做成电子版后传给记者。记者头天发出的邮件，第二天便有了回复，贾平凹不仅答完了所有的问题，还捎带指出了记者一个引语中不够准确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如今文学圈里“大嘴巴”太多了，对于贾平凹的审慎，记者颇有些不习惯和“失望”：受访者嘴巴不“大”，就没太多“料”，没“料”的东西谁爱看？如果贾平凹直接说韩寒说他“性交”是恶意攻击，如果贾平凹说自己最可能拿诺贝尔，如果……

　　其实，如果有这么多如果，贾平凹就不农民了，就不会像耕地一样握着钢笔一笔一画爬格子了，他应该是去学学开赛车、没事骂骂人、网上开个聊天室、真到出书的时候到上海最贵的私人会所开个新书发布会……

　　因为很农民，所以贾平凹很《高兴》，很自在。

　　文/周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