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烽 一听说村支书和队长要来帮忙,王幺嫂心里一下子沉甸甸的……
竹林湾传着一句话:不怕爹,不怕娘,就怕支书来帮忙。可偏偏支书田广生是个热心肠人,无论哪家修房造屋或是抢种忙收,他都要主动去帮忙。他帮忙不是一个人去,都得带一两个“助手”。说是帮忙,其实他只是打个招呼,安排一下就不见人影,直到吃饭时才又露面。主人家也不见怪,人家是干部嘛,公家事多,是得几头兼顾。至于伙食,因为是支书出的面,再困难的人家也不好意思弄得太寒酸,都要想方设法弄个七盘八碗,让来人酒足饭饱。
这一来就让一些缺劳户作难了:不让他来吧,人家热心热肠来帮你,你好意思推托?何况自家地头的活路做不走,误了农时也不得了。让他来吧,一天两顿吃喝实在招架不起。田广生也知趣,选择帮忙的人家一定是日子过得滋润一点儿的,那种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人家,他一般不去打扰。
但这回不知为啥,帮忙帮到王幺嫂这种人家了。竹林湾的人哪个不晓得她家男人去城里打工砸伤了脚还躺在医院里,屋里还有两个光晓得要吃要喝的小娃。春荒三月的,人家屋里锅都要烧不热了,拿啥子来招待你书记大人?于是就有人私下里说:硬是阎王不嫌鬼瘦!
支书和队长一会儿就要来,得到确实消息的王幺嫂心事重重地在屋里做着准备。活路摆起一坝,自己天天起早摸黑也没忙出个头绪来。清明节都过了三天了,棉花、苞谷都还没有点下去。一块麦子黄蔫蔫的,比左邻右舍那齐刷刷往上冲的绿油油的麦地明显矮了一大截儿。农技员说,是遭了红蜘蛛,得抓紧治,不然会颗粒无收。可自己这屋里,莫说红蜘蛛,连圈上的老母猪都顾不上了……今天,无论如何得把苞谷抢种下去……可煮啥子给人家吃呢?人家既然来了,又帮了忙,不吃点儿喝点儿也说不过去啊!她急忙朝上一望,还好,过年的腊猪头肉还有一块吊在二梁上,她放心了。
两个帮忙的人边说边走过来了,她忙出去打招呼,拿板凳。她请支书和队长先坐一会儿,自己就进灶屋去烧开水。
“唉,今天老表过生日,一大早就叫娃儿捎话,一定要我去……”这是杨队长在说。
“舍不得老表那顿烧酒是不是?莫忘了,今天帮的这家可是你队里的,你好意思不来?放心,今天少不了你的酒喝。”支书说。
“算啰,看人家这个境况,我也不指望喝啥子酒啰。”杨队长说。
“不,酒要喝,帮忙干活哪能不喝酒呢,而且要喝好酒,这事我说了算。”支书说。
“啥子好酒?”杨队长问。
“沱牌!评上金奖的那一种,合意了吧!”
妈呀!王幺嫂打了一个冷战,心缩紧了:那沱牌曲酒听说是二三十块一瓶哪……怪不得你田书记这回变得关心人哩,哼,帮忙,说得好听,哪个不晓得你田广生外号叫“酒罐”,走到哪家喝到哪家,要不,这回工作队进村来整风,就不会整你这一条: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举,可以可以……
两人喝罢开水,各扛一挑桶子去舀粪。杨队长年轻力壮,又常在石场干力气活,做这事自然不费力,担起一挑水粪登登登就迈开了步子。田广生也把自己的两只桶舀满,扁担往肩膀上一搁,腰一伸,咬咬牙,担起一挑粪紧跟着往坡上走。王幺嫂提着种子和一个保温瓶,心神不定地跟在后头。
山坡路坎坷不平,十分难走。田广生担到半山坡,已是气喘吁吁,脑门上也冒出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来。但又不能放下来歇一歇,他只好喘着气,一步一步登上坡,一直挑到地里。
王幺嫂的眼睛湿润了,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水,双手端到支书面前:“广生大爹……”她不知为啥忘了叫“田书记”这个官称,而用起晚辈对长辈惯常用的称呼来,“歇一会儿,喝口水再做吧。”
田广生也不推辞,接过碗咕咕咕一阵牛饮。喝罢,对王幺嫂说:“中午别煮我们的饭。”
“为啥呢?”王幺嫂疑惑地望着他。
“没给家里头打招呼,老婆子那脾气你不晓得,煮了饭不回去吃就要吵,弄不好还要砸锅摔碗!”
吃过午饭,王幺嫂把屋里收拾好又来到坡上时,支书和队长已经干开了。支书正在挖窝子,只见锄头在他手里上下飞舞,随着一阵银光闪耀,一行行整齐均匀的窝子瞬间就在眼前出现。王幺嫂紧蹙的愁眉终于舒展开来,脸上漾出了感激的笑意。
当他们点完棉花和苞谷,又用拌有杀虫粉的草木灰把那块黄蔫蔫的麦苗撒了一遍后,一轮圆月已经挂在淡蓝色的天幕上,山山洼洼都铺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王幺嫂收拾好东西,走到支书面前,鼓足勇气说:“广生大爹,今天晚上……”
“做啥?”田广生板着一张脸问。
王幺嫂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今天晚上,你和杨队长无论如何得去吃顿素饭……”
“家里煮起了。”田广生说。
“我已经把酒买了,那只"九斤黄"也宰了……”
“什么?”田广生像被火烧着似的一惊:“你简直是胡——糊涂!”一句“胡整”本要吼出来,见王幺嫂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又压住火气改了口,“你真糊涂啊!要找吃喝,我们还用得着到你家来?你问问杨队长,哪天没有人请他喝酒!”
“哪有光帮忙连饭都不吃的规矩哇,往回……”王幺嫂觉得有些委屈。
“往回风气不正!”田广生激动起来,“我晓得你们心头有怨气,不安逸我,该怨!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当干部的就带坏了头,县上下来吃乡上,乡上下来吃村上,我们这些村官就变着法儿吃各家各户,全乡一年光是招待费就是十几万!再不能这样吃下去了,"三个代表"也学了,也对照检查了,我们竹林湾得动点儿真格的,从今往后,凡是帮缺劳户和贫困户干活,吃自家!”
杨队长有点儿不相信似的瞪着他:“你这个规矩……行得通吗?”
“行不通也要行,先就从村干部开头。我们今天不就开始实行了?”
“好!”杨队长说,“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我们就看支部。只要你支书做出了样子,我们跟到来就是。”说到这里他狡黠地笑笑,“不过,嘿嘿,你上午可是许我……什么来?”
“喝酒嘛,我记着的。”田广生把胸膛一拍,“放心,中午回去时我已买了两瓶"沱牌",还叫老婆子煮了几个老咸鸭蛋,拌了一盘"素火腿"。”
“啥子"素火腿"啊,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凉拌红萝卜干么!”杨队长笑道。
田广生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作者简介:黄少烽,原四川射洪县文艺创作办公室主任,现任四川省遂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射洪县文联名誉主席,副研究馆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已在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二百多篇。
插图:尚世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