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与季羡林

　　人物

　　文／童真

　　卞毓方撰写《季羡林——清华其神，北大其魂》，是用了心思的，至大处如标题，这是文眼，他在序言中说，2006年元月，动手写作季羡林传记，其间一个绞尽脑汁的难题，就是如何把握传主的风格。你可以强调他的淹博，他的朴实，他的勤奋，他的温和而倔强，洒脱而严谨，清澈而幽默……但是，说来说去，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隔那么一点点，不够传神。直至有一天，是在北京飞往珠海的航班上，想到季老对清华的评论，借用杜甫对李白诗的评价，是为“清新俊逸”，而北大的风范则可用人们对杜甫诗的评论：“沉郁顿挫”，他心头一亮，突然悟到，季羡林清华毕业，北大执教，在他身上，这两种风范是水乳交融、恰到好处地合在一起的。当初读大学，他只能选定一家，一脚不能踩清华、北大两条船；如今论风格，则可兼容并包，涵融荟萃。简而言之，他的清新俊逸似李白，他的沉郁顿挫似杜甫，正所谓“清华其神，北大其魂”。此念一出，原有的难题即迎刃而解。他于是决意拿这八个字，作为解读季羡林的钥匙。至小处如一个词，是形容季羡林的小女儿的，起先用的是“漂亮可爱”，终校时，发觉她当时未满周岁，便改用“嗯啊学语”，开机前，觉得这词不规范，又改为“牙牙学语”。有一个词不到位，心里就不踏实——他就是这个性格。

　　季羡林之于卞毓方，最重要的，是他为一个特殊的存在。按照季羡林的出身、经历、个性，他的一生，充满变数，但他硬是靠超人的努力，外加天资、机遇，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走到令人眩目的前台。季羡林最感人的举动，是他在八十岁上，进入一生最辉煌的冲刺。本来人到了这种高龄，该是含饴弄孙，悠游度日了，季羡林不，站在八十岁的台阶，他着手一生最重要的规划：其一是自传体写作，包括小学、中学、大学、留德十年、牛棚岁月等等；其二是学术攻关，包括对吐火罗文A残卷的翻译、考释，以及《糖史》的写作。及至人到九十，他仍然每天四点起床。王岳川说：“你这是闻鸡起舞。”“不，”季羡林答，“是鸡闻我起舞。”正是有感于此，卞毓方在文中说：“季羡林是天才吗？我看不是，你见过有几个天才尨眉皓首还在和弱冠少年一样拼命？季羡林是大师吗？我看也不像，理由如前，你见过有几个大师在梳理羽毛、安享尊荣的年纪，还在摩拳擦掌，四面拓展，八方出击？要我说，嗨，他倒更像一位学界的"门房"、"校工"、"锅炉工"。”

　　写传记，当然要从头开始。卞毓方从季羡林的出生一路写来，每一处，都有新材料，新发现。如写季羡林的生日，应该是公历8月2日，因为一次偶然的笔误，写成8月6日，季羡林后来曾经更正，但约定俗成，大家还是把它当成8月6日。卞毓方感叹：“嗨，8月6日就8月6日吧，那只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对于老人家，生日定在哪一天都一样，那一天是因为有了回忆有了咀嚼才齿舌生香，并不是因为恰恰生在那一天才祥瑞盈门，蓬荜生辉。”再如名字，卞毓方说，季先生乳名喜子，羡林这名儿，是他叔父取的。从前取名讲究辈分，“林”，是季羡林的行辈，叔父是一有知识有讲究的人，为什么给他起名“羡林”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要结合他的号“希逋”，当然也是叔父取的，一个“羡”，一个“希”，把“羡林”和“希逋”加以对照，不难看出，叔父在他身上寄托的文化偶像，是北宋那位诗人林逋。又再如童年的困苦，穷得没饭吃，季先生晚年回忆，所有的细节，几乎都和寻吃有关。卞毓方指出：“这等彻底掀开屁股帘儿的往事，和先生晚年的大师地位极不相称，先生不予掩饰，反而堂而皇之，公诸于众，是先生老糊涂了？亦或老来运转，得意忘形？——非也，他这里只不过是说了一些大实话：我季某人不是文曲星下凡，不是天潢贵胄转世，我就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穷小子。”

　　卞毓方1964年进北大东语系，那时，季羡林是系主任。卞毓方说：“季先生给我的印象，可以用两个词概括，一是清癯，二是安静。起初我感到失望。因为我这番报考，完全是冲他来的；更确切地说，是冲着他纯情、飘逸的散文来的。及至见面，才发觉我心仪已久的偶像，全没有风流倜傥或卓尔不群的丰采，倒更像一个口齿嗫嚅、行动迟缓的中学教员。未久又受到鼓舞。因为听高年级学生介绍，先生不仅是语言学家、作家，还是民族学家、翻译家、史学家、教育家；仅就语言一门，他就畅晓英、德、法、俄、梵、吠陀、巴利、吐火罗等文。这样的一位大师站在身后，你能不感受到他的热力，就像一轮满月挂在碧空，连地心都逃不脱它的牵引。”

　　卞毓方1970年离开燕园，分配去湖南，七十年代末考研究生回京，但直到1996年春，才和季老重新会面。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卞毓方说：“因为自觉有了对话的需要。季先生的散文彼时正如日中天，而我，也在一年前蹒跚学步。”此番对话，催生了卞毓方有关季老的一系列佳作，如《季羡老风景线》、《北大三老》、《菩提的清芬》、《蔼蔼绿荫》。季老呢，对卞毓方的散文也颇为青睐，先后于1996年和2000年为卞毓方的两本散文集作序。季老把卞毓方的散文归为“惨淡经营”，指出他腹笥充实，对中国的诗文阅读极广，又兼浩气盈胸，见识卓荦；此外，他还有一个作家所必须具有的灵感。

　　生活中的许多事，是可遇而不可求。卞毓方和季羡林数十年因缘，才激发出这一本有关季羡林的人生长卷。无论是人，是机遇，是文字，在在都清新脱俗，令人心仪。书稿杀青，出于敬重，卞毓方把它交给季先生过目。季先生年老目衰，特意请人代念，老人家整整听了一月，结果，仅删去其中四字，是关于他孙儿季泓的大名，说写错了。其余的，一字未改。卞毓方说，季老有原则，别人写的东西，是别人的，只要没有事实上的出入，他基本一字不改。面对卞毓方相当个性化的文字，这需要多么大的涵养、包容。职是之故，也更引起世人对季羡老的尊崇。

　　《季羡林——清华其神，北大其魂》

　　卞毓方　著

　　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