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读陈思和教授的书,是1998年。那时候我刚从美国访学回来,第一次得到陈教授的赠书《黑水斋漫笔》,心里很高兴。望着他鲜活的签名与盖章,便由衷地感到一股温馨。正如他书中夹着的短信所言:“这年头最快活的事,就是读到朋友的作品了。
”
我是一字一句,从头到尾读完《黑水斋漫笔》的。《黑水斋漫笔》给我的知识量与信息量都很大。我在此书中知道他早年师从贾植芳先生,知道巴金这个名字刻进他的脑际,源于《憩园》中被妻子与大儿子赶出家门的杨梦痴瘦长褴褛的影子,在夕阳下慢慢移动,而他的小儿子寒儿为寻父爱的情节,震撼着当年同样年少的陈思和的小小心灵。从此,朦胧中的少年陈思和觉醒了。
陈思和的恋父情结是与生俱来的。在他20个月的时候,父亲便“支内”常年居住西安。他随母亲、外祖父母与两个妹妹居住上海。父亲抽烟喝酒都很厉害,有时寄些钱回家,有时就不寄。母亲每月都愁家里的开销。14岁的他不得不担当家庭“主管”,由母亲给他60元左右,负责开销全家生活。小小陈思和要承担一个大家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房租水电费,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但他承担了下来。这苦难的日子,给我带来共鸣。当读到他因为没有钱,只能买6分钱一只的酱麻雀权当是酱鸭时,我的童年的、少年的苦难场景,如同电影一样一幕幕展现在眼前。书读到此,我与作者的心灵完全相通了。就像作者当年刻进“寒儿”与“杨梦痴”一样,我的脑际里刻着一个小小少年为全家的开销用空火柴盒分门别类地写着“房租费”、“水电费”、“菜金”等,以及他拎着一串酱麻雀时,那种想告诉妹妹权当是酱鸭的欣喜与苦涩的心情。
读罢《黑水斋漫笔》,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是一个海。于是我决定在这个海里,做一块海绵。当天便去图书馆外借部,借来了他著的《人格的发展:巴金传》、《马蹄声声碎》、《中国新文学整体观》。这三本书我尤其喜欢《人格的发展:巴金传》,它是我所看到众多巴金传记中最具个性和学术特点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作者笔下的巴金,是立体的、有着信仰与理想的。而这信仰与理想,又是极其真诚的。它为我们能够明白无误地解读巴金作品,开启了一扇门扉。
然而我生性怯懦,多年来与陈教授的交往并不多。除了给他寄我的新书,便没有什么联系了。读他书后的一些感想,一些观点,也一直藏在心底,一年年积累。我知道陈教授很勤奋、很用功。他自小遵循“黎明即起”的古训,为让自己不睡懒觉,十几岁时便苦读得有点儿自虐。每天临睡前必喝一大杯白开水,不到“五更”,非醒来入厕,接着就披衣而起。他常常敲自己的警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他看来,睡个懒觉便是何等的堕落了。
2001年初,我买到陈教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此书是大学中文系必读之书。它打破了传统文学史的写作格局,将文学史知识压缩到最低限度,以共时性的文学创作为轴心,在对具体作品把握和理解的基础上,以文学史多元化的整合视角,对作品作出多义性的解读与诠释,从而探究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在国家意识形态的强行整合下曲折地延续、生存与发展的流程,力图将文学史成为一部知识分子的灵魂史。它打破以往文学史一元化的整合视角,以共时性的文学创作为轴心,构筑新的文学创作整体观。
除了教学上的改革,他还曾出任《上海文学》主编。这与他崇尚巴金有关。他说:“巴金不仅仅是作家,他还是出色的编辑家,编辑出版活动贯穿了他一生。”当然陈教授之所以受聘出任刊物主编,首先是对《上海文学》20多年坚持纯文学道路的钦佩,其次是源于对把一生献给文学的已故前任主编周介人的怀念。同时他有自己的主张与理念,并一定要像巴金一样,给文学作者搭建一个好的平台。
直到最近陈教授来杭州“浙江人文大讲堂”演讲前,我才第一次见到他。那天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我一下出租车,便远远地看见陈教授站在大厅里等候我们。他与图片上的形象没什么两样,但他的个子比我想象的高。我们就坐在宾馆大厅的咖啡厅里闲聊,此时咖啡厅只坐着我们三个人,很安静。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都有一种见过的感觉。
我女儿今年考上北大中文系,陈教授赠她一本《谈话的岁月》。我们的闲聊就从我女儿的学习、弹钢琴、写小说开始,聊着聊着,时光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两个小时。陈教授第二天一早要演讲,我们便合影留念。告别时我说:“明天我们一定来听您的演讲。”
与陈教授见面,只感到时光匆匆。我满脑子想着他一整套有关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理论,如:战争文化心理、民间文化形态、潜在写作、共名与无名等文学史理论新概念。本想与他好好探讨,见到他时却只字未提,留下深深的遗憾。第二天上午“浙江人文大讲堂”,近千名来自社会各界的观众,倾听了陈教授关于《人文教育的位置》的演讲。我与女儿都是第一次听陈教授演讲,只觉得他的演讲流畅、朴实又幽默风趣。什么是人文教育?陈教授的观点是:“没有人文理想是不行的。什么样的教育培养什么样的人才,什么样的人才产生什么样的社会,教育永远是最重要的。对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世界就是心灵世界,也就是人性的世界。”
陈教授的学问很大,功底很扎实。他既是一个海,又是一片森林。我在海里像海绵一样吸取营养,又徜徉于森林中呼吸氧气。我想倘若再过上一百年,他的这些作品仍然会像古老的银餐具那样,成色依旧纯正地展现着它的分量。这是一种感觉,来源于他的博大精深,也来源于他对中国文学的热爱。
图:
陈思和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