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美丽的风景
在马瑙斯为我们导游的是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的巴西籍华人。据她自己讲,已经是快50岁的人了,但看上去还很年轻,特别是身材保持得很好。这大概和她的导游工作有关,整天东奔西走的,肯定能有减肥作用。
她面色微黑,那也是导游的特色,在阳光下作业的人都免不了被晒黑的,何况马瑙斯靠近赤道,日照十分厉害。但这种阳光肤色并没有损伤她的美丽,反而使她显得更加健康和年轻。团里一位和导游年龄相仿的女士背后赞叹说:“导游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人,快50岁了还那么漂亮。”是的,她是个美人,带有上个世纪30年代特征的中国美人;那种质感很强的自然美,那种干净利索的简洁美。不像现在的一些女士,出于对美的追求,却把好端端的自己打扮得不堪入目。导游很开朗很健谈,她向我们报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报了自己的绰号,别人给她起的:巴西的云。我们听了,不由都惊呼起来:嗷!巴西的云,很美啊!她敏锐地答道:是云美不是人美。我们说:云美人也美。她听了很高兴,一连声地说谢谢。快50岁的人也还是爱美,喜欢人赞美。爱美是人的天性。
巴西是个十分重视环保的国家,水资源又非常丰富,所以到处树木葱茏,天空永远是蓝的;在令人眩晕的纯净蔚蓝的天空中,永远地飘着千姿百态丰富多彩的云,构成了巴西一道美丽的风景。如同导游一样,巴西的云质感很强:一朵朵,一片片,一层层,一团团,无论像花像树,像飞鸟走兽或是像高山大漠,边界都十分清楚,绝不和天空混淆;无论白云、灰云或黑云,都充满了水分,显得洁净滋润。不像有些地方的云,总是和天空胶着在一起,分不清天与云的界限,而且干涩、轻薄、浑浊,像雾又像烟,所以人们往往把烟和云不加区别地叫作烟云。巴西的云装点着蓝天却不依附于天空,它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具有鲜明的个性,其美丽正在于此。
魔鬼湖的传说
我们没有记住导游的名字,只记住了她的绰号:“巴西的云”。她很喜欢我们这样称呼她。在马瑙斯短短两天的游程,“巴西的云”带我们参观了具有百年历史的亚马逊大剧院、独具特色的只建成了一半的天主教堂和印第安人博物馆,游览了亚马逊河与热带雨林。距马瑙斯几十公里的一段河域,当地人称之为魔鬼湖。“巴西的云”带我们游览了这个地方,并向我们讲述了魔鬼湖的来历。“马瑙斯”原本是一个印第安人部落的名字,在印第安语中,本意是“神之母”的意思。为什么给部落起这么一个名字?引起了我们许多猜测,最终我们统一了这么一个看法:他们是神的后代。可是,神的后代却遭受了很大的不幸,几乎是灭顶之灾。导游告诉我们,500年前,巴西是一个纯粹的印第安人国家,那时在巴西居住着350多万印第安人,现在一共只剩下不到30万了。印第安人的大量减少有两个原因,一是葡萄牙占领者的残酷屠杀,二是白种人带来了天花病毒;土著印第安人从来没得过天花,没有抵抗力,被传染后大量死亡。马瑙斯地区原有100多万印第安人,葡萄牙人占领这里的时候,他们进行了顽强抵抗,死了很多人,把亚马逊河的一段河水都染红了,引来了许多食人鱼和鳄鱼,从此这里就成了食人鱼和鳄鱼非常集中的地方。白天食人鱼成群结队,夜晚鳄鱼纷纷出没,令人望而生畏,所以人们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很恐怖的名字:魔鬼湖。没有被杀绝的印第安人,就在这里生存下来。导游讲,现在马瑙斯的印第安人已经很少了,大部分居住在亚马逊河畔的热带雨林里,过着原始生活。他们和马瑙斯只一河之隔,但始终不肯融入白人社会,不肯接受现代文明。我们参观了魔鬼湖畔热带雨林中的印第安人住地,他们住在用原木搭建的极其简陋的木屋里,或者住在小木船上。船浮在水中,绑在树上。他们和文明社会有了一些接触和交流:男人身上缠着巨大的蟒蛇,少女臂上架着美丽的鹦鹉,吸引游客与他们照相;他们还用食人鱼的骨头做成鬼脸和各种饰物,向游客出售。但他们有一道行为底线,就是绝不依赖任何现代化成果。而在密林深处的部落,则完全过着自给自足的渔猎生活,和文明世界不通往来;只要有阳光、空气和水,他们就能生存。他们很满足,既没有落后的自卑,也没有发展的苦恼,对未来充满信心。这真是一个连魔鬼都奈何不了的民族!
一个伤感故事
和其他导游不同的是,“巴西的云”不仅向我们介绍巴西的风光和巴西的历史,也向我们讲述她自己。我们渐渐了解了她的身世。她的身世也有一段令人伤感的历史,也是一个沉甸甸的故事。她的原籍是山东莱阳。1948年山东解放时,她的父母随从她的祖父母一起到了台湾。他们原本并不想离开老家,因为她的祖父当过乡长,当时传说,当过乡长的都算反革命,被群众抓住都要被打死,所以吓得从老家跑出来了。当初他们谁也没想到,一跑竟跑了这么远,跑到台湾去了。刚到台湾时,没有地方住,露宿在一座公墓里。后来,蒋介石下了命令,可以在公墓里建住房,他们就在公墓里搭建了一个临时住房长期居住下来。她是在台湾出生的,就出生在这座公墓里。后来,她父亲找到一个小学教师的工作,生活渐渐安定下来。到了上个世纪70年代,国民党退出了联合国,蒋介石也死了,台湾的局势不稳定,传说共产党要打过来了,她的祖父祖母又害怕起来,就带着一家人离开了台湾,来到了巴西;巴西移民入境容易。她那时正在台湾上大学,没有随家人一起走,大学毕业后也来到巴西,先在圣保罗,后来到了里约热内卢,最后在马瑙斯结了婚定居下来。她老公比她大20岁,他们有一个女儿。现在他老公已经退休,回台湾去了;因为巴西的养老金太少,台湾比巴西多一点。她和女儿生活在一起,挣钱供女儿上学。她说,她父母和她祖父祖母对巴西的生活不习惯,一直都想回大陆老家,可是他们的愿望没能实现,因为两岸关系一直紧张,再就是路太远了,经济上也不允许。现在,她的祖父祖母和她父亲都去世了。她母亲还在,80多岁了,住在她姐姐家里。“也回不去了。”她说,“年纪太大路又太远了!”她是说她的母亲,话音里充满了伤感和遗憾。她还告诉我们:“祖母去世前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以后有可能了一定要回老家去,老家是个好地方,靠山临海,水土肥沃,四季分明,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像台湾那么热,乡亲们都很纯朴热情;祖母说世界上哪儿都没有我们老家好。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就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说到这里她难过起来,望着天边的云彩陷入了沉默。当时,我们正乘坐在从魔鬼湖归来的游船上,落日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满天彩云宛若灿烂的花朵;亚马逊河水像金子一般闪亮。除了游船发动机的声响,万籁俱静,天地无比肃穆旷远。这是一种沁人肺腑让人难以承受的美丽!可我实在不明白,在这么美丽的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伤心故事!对于她的家世,我们实在无言安慰,因为那是个特殊的年代。过去我一直认为,对那些反革命分子,那些恶霸地主,苦大仇深的群众有些过火行为情有可原。没想到在另一些人的心中,在更广大的范围内,却造成了这样的印象,而且影响竟如此深远!我们对她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应当向前看。”话一出口立即就后悔起来:这样的话她能听懂吗?可她却像个孩子似的一下子高兴起来,说道:“我从大陆来的人口中了解了很多大陆的情况,知道大陆的政策已经变了,我能够回去了。我要实现两代老人的心愿,回老家去,带着我的女儿和我老公,回去安度晚年。巴西老人不受照顾,不是个能养老的地方。台湾也不行,尤其陈水扁上台后,老想搞独立,排斥外省人,在台湾没有安全感。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我老母亲还在,我不能离开,我还得尽一份孝心;另外就是钱还没攒够。我想,等到60岁吧,60岁我大概就能回去了。我老公在台湾等我,等我和他一起回大陆老家;但不知能不能等到。”说到这里,她的神色又有些黯然,可是她却笑了。我们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因为我们分明地感受到了她心底的沧桑,感受到一种历史的沉重。我们在想:海峡两岸的同胞怀着同一个梦想,期盼了很久很久,这个梦想该实现了!
挥手告别,我想带走一片云彩
在机场,我们与“巴西的云”握手告别,向她道谢,祝福她早日实现回大陆的心愿。虽没有诗中写的那么情意缠绵,但当双方离开了一段距离,回首相望、彼此挥手致意的时候,心中也不免有几分依恋,有一种未曾离别就已产生的思念。这一点我们都能感觉到。在她的背后,是巴西的蓝天,在令人眩晕的纯净的天空中,静静地停留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像是盛开的牡丹。那云既不降落,也不飞升,仿佛也在进行着抉择,仿佛心中也有一段隐情,一片苦衷,一个积久日深刻骨铭心的愿景。我忽然对徐志摩有了新的理解:他在挥手告别康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呢?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带走一片云彩啊,可是现在,我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