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猎人
浙江千岛湖畔的乡村里,人和野猪的攻守变得更加激烈。
从表面上看,这是山里人和野猪之间延续多年争夺生存资源的战斗。实际上,城市化正在消灭大量山林和耕地,野猪和猎人都被逼迫着在更狭小的场所作战
★ 本刊记者/陈晓(文) 刘震(摄影)
每年4至8月,61岁的塔山村村民邓荣清,只是一个普通老农。
一入秋天,他就不再只是个矮小瘦弱的老人。
每年9月,政府规定的禁猎期结束,邓荣清会从淳安县里商乡乡政府领回猎人们寄存的枪支。全乡1万多人,一共40支猎枪。邓荣清说,整个乡里,他这把枪号933637的猎枪打的野猪最多。因为这个出色的战绩,他在县里拥有一些特殊身份,比如一张浙江全省范围内带枪狩猎的通行证。整个淳安县只有两张。
他从17岁开始跟着父亲和野猪作战。野猪是一种世代和山里人纠缠的动物。平时在深山里以树皮草根果腹。每年秋季,就到庄稼地吃精细的粮食。猎人和野猪的战斗一直没有胜负。每年都会从山上抬下几十具野猪的尸体,但每年庄稼地里,都会有野猪拱倒的庄稼,摧毁的粮食。
最近几年,这个位于浙江千岛湖畔的乡村里,人和野猪的争斗变得更加激烈。因为野猪正在增多。今年入秋以来,野猪泛滥的消息在山村里流传:每天晚上都有农田遭殃;鲁莽的野猪甚至在白天进入村民的后院,从厨房的窗口射击都能打到野猪。猎人们还赶出7只野猪的猪群,“我年轻时最多看到6只的猪群。”邓荣清说。
2007年10月20日至11月30日,浙江省林业厅、省公安厅组织开展以“为民除害”为主题的集中猎捕成灾野猪的专项行动。整个浙江省,有1000多个乡镇经批准成立了狩猎队,持有“两证”(猎捕证和持枪证)的猎手已近万人。
从表面上看,这是山里人和野猪之间世代持续的,争夺生存资源的战争。但现在有更强大的力量加入这场争夺——城市化正在消灭大量山林和耕地,野猪和猎人都被逼迫着在更狭小的战场上争夺。
猎人出发
从村庄步行到山里,沿乡村公路走大半小时。公路的一侧是政府的公益林,1998年后禁止砍伐。树木密密茬茬,掩盖了树林里的真相——山坡几乎是直壁,充满高过人头的锋利茅草,最适合野猪出没和藏身。
公路的另一侧是浙江少有的平地。尚未收割完的玉米、稻谷、红薯,都是野猪喜欢的食物。平地被连绵重叠的大山环抱。山色随远近不同,最远的暗蓝,是海拔1000米左右的千里岗山脉。山脉四周逐渐低下的广大丘陵地带,海拔一般在400米以下。从淳安县到附近的开化、常山、衢州,都是位于千里岗山脉以下的矮丘。
最低地方海拔110米,邓荣清的村子就在这个区域。
11月10日晚,从山里飘来一阵雨。雨后的第二天是打野猪的最好时机。野猪夜里吃完庄稼,通常会进山找个平坦草密的地方睡觉,一夜奔跑不会超过60里。
邓荣清身着迷彩服、迷彩帽、绿胶鞋,腰缠由麻绳和木板组合的刀鞘,插一把猎刀,扛上猎枪出门了。猎人轻装上阵,从不携带食物或水,靠山泉野果充饥。要打到猎物,就得和它们拥有一样的生存能力。
相同装扮的四位同伴,牵着七条猎狗在村口等他。乡里惟一一家猎物收购站的老板说,这是当地最强的狩猎队。年纪最轻的余振发和枪法最好的余小林是队伍中的“前锋”,他们要赶着猎狗满山追赶野猪,在发现它的第一时间狙击。于金龙负责追踪,找到野猪进山的路线。邓荣清和余光根都六十多岁,负责守坝。邓荣清把这个岗位形容为“第二线”。如果野猪躲过前锋和猎狗的追捕,他们就要等在野猪逃跑的必经之路上解决它。
他们在一起合作5年了。“我们就像兄弟一样,”邓荣清说,他是队伍中的老大。如果有人在打猎中受伤,猎物换来的钱就全给受伤的人治病。他们一起买了联网的电话卡,相互之间打电话不要钱。
多年在山林里和动物追逐,他们的技艺和装备都在不断更新。从前的土枪15分钟才能放一枪,现在猎枪一分钟可以放四枪。从前晚上打猎都是在准星上缠一根白色的棉条,现在可以带头灯打。从前用竹哨互通信息,现在换成了手机。
但一些基本原则没有改变。邓荣清的父亲告诉他:梅花鹿、穿山甲不打,因为对农民和庄稼没有伤害。豺狗要避开,它对着你叫你就会倒霉。而且它吃动物,对山里人有好处。打幼崽不经济,肉太少不好分。上半年一般不打猎,因为立冬以后动物的肉才好吃,野兔除外。进深山打猎,早上十点以前不能东问西问。
没有人能比猎人更了解大山的美妙。再过一个星期,他们会进入海拔约800米的深山里。站在山巅,云雾缭绕,植物像瀑布一样悬挂在峻峭的石壁上。
和这里相比,“千岛湖这边根本不算风景。”余振发说。他是队里最年轻的成员,今年40岁。从他身上可以看到猎人们年轻时的身影:瘦小,精悍,好斗,喜欢在山林里游走。他的妻子比他小20岁。邓荣清说,因为喜欢自由自在,猎人们都很晚结婚。
最后的猎人
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打猎是乡民和野兽争夺山林资源的手段,又像是场盛大的乡村集会。打到猎物,见者有份,上山围猎的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成为一支二三十人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在山里呼喝。邓荣清的父亲也是一个老猎手,出猎一次半个月,回来两手空空,打到的猎物早就被偶遇或跟随的村民分食干净。对一个家庭来说,“打猎的都是败家子。”邓荣清的老婆说。
但猎户因此赢得乡里人的“尊敬”。他们自称是乡里的“强者”。在乡村社会,面临土地、宅基地等家庭利益时,争夺总是很激烈。“没人能占我的便宜。”邓说。他曾经三次被选上村长,但他都不当。现在村里有什么大事,村干部都要来家里和他商量。甚至整个乡村社会的管理都是以他们为枢纽。邓荣清没有任何职务,但经常会有公安局、乡政府的人来找他沟通。“如果能管好我们,也就可以管住下面。”他说。
他们很可能成为最后的一群猎人。他们和野兽之间的角力出现了很多连这些“强者”也无法控制的变化,这些变化正在威胁着狩猎的基本资源:猎枪、子弹、狩猎地带……
邓荣清家曾经有6支土枪。邓荣清带着两个儿子,一晚上可以打回好几只猎物。1994年,国家统一收缴农村自制土枪。1998年发放狩猎证,乡里每100个人中只允许2个持枪名额。
国家要求他们配备300块一个的铁质枪盒,装25发子弹的皮质子弹袋,围在腰间沉甸甸的一排。他们隶属公安局的保安科管理,公安局的人有时突然进村抽查:猎人们的枪是否锁在枪盒里,是否有给枪管上油、擦亮。他们每年上缴50块的林业资源费,30块管理费。
为了买到子弹,邓荣清要写好申请,去乡政府和派出所盖章,县公安局治保科审批,再到杭州市公安局开许可证和准带证件,最后才能在西湖边的弹药专卖店买到子弹。跑完所有程序,要在千岛湖镇和杭州市呆一个多星期。邓荣清总是一次买好三年的弹药,因为弹药靠调拨,并不是随时都有。今年杭州市西湖区的打野猪专项行动还没有落实子弹。浙江省民用枪支弹药调拨管理中心主任姜根旺告诉记者,狩猎行动将因此推迟一个月。
越来越狭小的战场
追逐的范围也在受到控制。打猎经常要追过好几座山。
余小林,以前为了生存而打猎,曾走遍半个中国。后来他一路寻找信仰,先在福建参加台湾传过来的佛教,然后回乡里创办当地的基督教。做起来后,又觉得乡村宗教都是骗钱的,遂专心打猎。他说这是他惟一的信仰。
1998年以后,猎人不能带枪跨地狩猎。
越来越狭小的战场
山坡上一片寂静。
语言是打猎过程中最多余的。经过多年的较量,野猪已经完全能分辨人的声音。
狩猎队员各就各位。余振发和余小林赶着猎狗进入对面的山林。邓荣清守的地方是一个U形山凹,他找一个有树的地方坐下。树可以保证守坝人的安全。逃命的野猪走直线,速度快,易攻击人。如果拉着一棵树,可以帮助人快捷地转身避开野猪的冲击。更危急的时候,还可以上树。
凹地的宽度约30来米。邓荣清有把握在这段距离内击中野猪。他打猎只带4颗子弹,“对着要害部位打,一枪毙命。”
很难说,里商乡的猎人们,现在是为了生存和生产资料而打猎,但肯定也不是纯粹的爱好。因为对枪支弹药的严格管理,猎人这个职业本身的合法依据几乎不复存在,而且,打猎的外部环境,正被一系列更强大的外界力量缩小着。
在离里商乡约一个小时车程的淳安县城,多山的地貌正被城市化的战略改变着。淳安县所在地原来叫排岭,因为山连山,岭靠岭。在过去的几十年,城市的建设者们从环伺的群山中挖出今天的县城。
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仍然延续在县城的新一轮扩张中。沿千岛湖往山里走,一路会看见挖山机的身影。政府正在最大限度地将野猪居住的场所,以百倍的价格进行增值。2007年,政府在千岛湖边挖出约300亩平地,卖了8个多亿。
2007年8月,淳安经济开发区中心区正在进入论证,计划用地规模200多公顷,比现在的千岛湖镇城区还要大。填湖和挖山的面积有20多公顷,用一位参与论证专家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个小香港。”根据淳安县国土资源局的资料,“到2010年淳安县城镇化率将达到29.69%,这对建设用地提出了更大的要求。”
城市扩张的每一步,最后都会传导到山林和耕地这根神经末梢。离县城最近的宋家村最优秀的猎人宋六苟,正为自己的土地将被政府低价征用而发愁。政府修建了新的广场,要征用他们村的土地,给新广场那边的原住民修建新的住房。又有200亩土地将会消失。宋六苟这个秋天还没有打到一头野猪,“地没了,野猪都不往这里跑了。”
人类和野猪生存空间的交错区越来越多——他们都没有选择。里商乡的土地资源中,山林占91%,耕地只占2%。1959年修新安江水库,汹涌而来的178.4亿立方立米江水,形成了美丽的千岛湖,也淹没了村里几百亩土地。如今当地村民人均只有4分地。村民往山腰上不断拓荒,开出一片片茶园和竹林。
高山居民也在城市化的影响下集中到平地。2004年淳安县的农村居民点面积比1996年减少372.29公顷。“千里岗的深山上面已经没有人居住。”邓荣清说。他前年冬天到海拔千米的地方打猎,只看到一些断壁残垣。野猪在深山中吃不到粮食,“都下到平地上来了。”
野猪自然繁育的数量也在增加。野猪是偏R型物种,繁殖能力强。一头母野猪一年可以生两窝,每窝6至8个。每年4至8月是禁猎期,邓荣清负责将乡里40支猎枪收缴,送到乡政府司法所保管。这段时间是野猪的繁殖期,小野猪可以安全地长到六七斤。一只2斤多的野猪就可以单独生活。
根据林业专家历时5年的《浙江野猪资源调查研究》,目前全省有野猪10万头左右,种群密度在0.5只/平方公里以上的有20多个市。千里岗以下的里商乡位于其中。人和野猪都往这块土地上迁徙,战场越来越狭小,战争一触即发。
越来越危险的争夺
邓荣清从前年开始打二线。他体力大不如从前,进深山,队友要帮他背猎枪,有时还要停下来等他。
但他有很多狩猎经验:野猪不会在陡峭的地方睡觉;赶野猪要在野猪逃跑路线的上方约1米远的地方,压着它追。这样可以避开野猪突然调头攻击。在开阔地带,快跑的猪要慢打,野猪跑动时身体起伏很大,等到它接近草丛时,速度会有停顿,这几秒才是开枪的良机。慢走的猪则要快打,因为这是它启动奔跑的前奏……
已经是第四个小时了。四周一片静谧,仔细听又充满各种声响:风声,树叶坠落,鸟叫,地鼠刨洞……
树林中飘荡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大风刮过山林,又像是一种难以辨识的野兽嗥叫。这是余小林在召唤猎狗。进入深山,人和狗分散在茂盛的林木中,人走山脊,狗钻山窝,互相不见踪影。如果一方发现目标,再以口号或叫声联络。
猎人必须借助猎狗。成为一只猎狗前要经过多轮淘汰。首先是体型,“好猎狗的体型就像舞蹈演员一样。”余小林说,他是队里的训狗员。七条猎狗都身材不高,腰细腿长,前胸骨架饱满。
第二关是实战考验,不怕枪声,能听懂号令,“呜呜”是集合到主人身边,“驾驾”是向野猪发起攻击。最关键的是,面对身材和力量数倍于自己的野猪,要有股不害怕的傻劲。
一只猎狗训练成功,就被禁止与村民和其他土狗接触,被关在一个约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只有上山才被带出门。每年4至8月禁猎,它们就4个月不出房门。“接触平常的世界多了,它们就不凶了。”邓荣清说。
打野猪,危险重重。被追击的野猪总会做困兽之争。发动攻击的前20米,速度和力量比狗强10倍。通常是往猎人两腿间直冲过来,用獠牙歪头一挑,足以分筋错骨。去年跟随邓荣清他们上山的一个猎人,就被野猪挑断大腿筋。余小林斜挎着一个绿色小帆布包,里面装着止血药、消炎的青霉素、头孢、一次性针管,还有镊子、缝合用的弯针,用于给受伤的人或狗施行现场手术。
自从这几年开始使用猎狗,猎人受伤的大部分几率就转移给它们。猎狗靠嗅觉锁定猎物并通知主人,但茅草茂盛,人不一定能看见野猪的位置,无法开枪。这段对峙的时间最多不超过10分钟。10分钟内,野猪就会攻击猎狗。去年一只“狗头”就是这样丧命的。
最勇敢的猎狗通常最短命。这支猎狗队“狗头”换了好几茬,有的前一天刚当上“狗头”,第二天就被野猪拱死。每条猎狗的肚子上都有挑伤。年纪最大的“来富”,肚子上有条约10多厘米的伤痕,左后脚筋也被野猪咬断,跑起来两步一跳。
战争的尾声
狗叫起来,凝固的山林突然生动了。猎狗的叫声,总是简短而有节制。连续吠叫表明野猪就在它50米以内的地方。
密林中传来第一声枪声,“噗”的一声,短促,沉闷。“打中了。”邓荣清笃定地说。
树林中传出一声嗥叫,清晰,痛苦,愤怒。随后是野猪蹄急速刨地的声音,似乎想挣扎着站起来。猎狗们狂叫着扑上去。
约摸十秒钟,传出第二声枪响。山林恢复平静。
野猪被拖到山凹的平地,是一只160斤的母野猪。它侧倒在那里,尖头,扁身,躯体长大,肋腹厚实,灰黑的身子长毛茂密。舌头伸出半截,蜷缩在嘴旁。
余振发站在它身边,右脸沾着血迹,像刚从菜园子摘菜后轻松地嘻笑着。他开了第一枪,打在右后腰上,打断了野猪的脊柱。余小林补上第二枪,打中头部,伤口还汩汩地冒血,淌下来,积在耳朵里,一只猎狗守在那里不停地舔。
下山的路很威风。沿路村民都停下手中的活,问:“打到啦?打到就好哦。”或者忧虑地叮嘱:“晚上还有野猪来呢。”
猎人们只是赢得今天这一战。可供他们保卫的山地越来越少。
真正的猎人也在消失。乡里的猎枪在减少,一些有持枪证的猎人已经放弃打猎,进城打工。邓荣清有两个儿子,他教会他们16岁就打野猪,但现在他们都去城里做电信生意,赚来的钱回乡里修了一栋气派的3层楼房。
余小林的两个儿子,一个上了宁波大学,一个刚考上浙江大学。
“以后我的家就是书香门第。”一次在酒桌上,余小林涨红脸,自豪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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