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齐白石,一位民间艺术出身,继承了传统艺术,同时也开启了现代艺术的世界文化名人。他的艺术影响力和文化辐射力带给后来者无限的创造空间和精神启迪。齐白石逝世已经50周年了,《人物》杂志刊登文章《齐白石:一生坎坷一生奋斗一生传奇》,以纪念这位艺坛名宿。
一辈子不喜欢跟官场接近
齐白石漫长的一生中,经历了前清王朝、北洋政府、国民党政权、日寇占领等各个时期的官府统治,对他来说,这些官府衙门一个比一个腐败,一个比一个黑暗,如狼似虎,欺压百姓,他一介草民只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在齐白石晚年的回忆中,他对6岁那年的一件小事总是念念不忘——那年他们乡下来了一个清朝的小官僚,耀武扬威地在白石铺一带巡查,乡亲们很少见到官老爷,就拖男带女地跑去看热闹。邻居三大娘也想带着小阿芝去看官,就问他去不去,他说:“不去!”母亲就跟三大娘说:“你瞧,这孩子挺别扭,不肯去,你就自己走吧!”邻居大娘悻悻而去,母亲却把齐白石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说:“好孩子,有志气!黄芽堆子哪曾来过好样的官,去看他作甚!我们凭一双手吃饭,官不官的有什么了不起!”白石老人说,我一辈子不喜欢跟官场接近,母亲的话,我是永远记得的。
然而,你不喜欢跟官场接近,并不等于官场不来接近你。尤其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画匠,你的手艺越好,名声越大,官场就越发罩着你,让你无处躲藏。齐白石小有名气以后,时常要为躲避官场的“青睐”而费尽心机。在他40岁那年,曾去西安访贤会友,有位老乡介绍他认识了名重一时的大诗人樊樊山,这本是一桩风雅之事。樊樊山非常欣赏齐白石的艺术,亲自为他订了一张刻印的润例,还亲笔写好交给齐白石。要知道樊樊山是陕西的臬台大人,他这样看得起齐白石,等于给他做了一个活广告,在臬台大人订亲书的润例面前,谁敢不老老实实照价付钱?
就这样,文人雅事与官场威严被纠缠在一起,分都分不开了。他的同窗、铁匠出身的张仲飏立即看出了内里的玄机,他认为樊臬台的赏识,是一个走向官场的大好的晋身之阶,便再三鼓动齐白石去走走臬台的门路,不难在衙门里弄到一个官差。齐白石不但不为所动,还对这位老乡的人品产生了怀疑,他写道:“我以为一个人要是利欲熏心,见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可想而知了。因此,仲飏劝我积极营谋,我反而劝他悬崖勒马。仲飏这样一个热衷功名的人,当然不会受我劝的,但是像我这样淡于名利的人,当然也不会听他的话。我和他,从此就有点小小的隔阂。”
不过,樊樊山却是真心要帮助这位才华出众的艺术家,只不过作为官场中人,他的帮助也脱离不开“朝廷”——他说他五月要进京,可以在慈禧太后面前推荐齐白石,太后老佛爷喜欢绘画,一旦被她看中,也许能够弄上个六七品的官衔,当个内廷供奉。齐白石立即婉言谢绝:“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能行呢?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卖卖画、刻刻印章,凭着这一双劳苦的手,积蓄些银子,带回家去,够吃够喝,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话茬说了半截,齐白石就离开西安先到北京去了。住到了5月间,他听说樊樊山已经启程了,立马收拾行囊,要先他一步离开北京“逃”回老家。
京城的朋友大惑不解,他悄悄对人家解释说,我怕他真要推荐我去当什么内廷供奉,少不得要添出许多麻烦。我如果真的到官场里去混,那我简直是受罪了!樊樊山随后到了北京。闻知齐白石已经走了,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对那位京城的朋友说:“齐山人志行很高啊!只是性情有点孤僻。”
如果说,这时的齐白石还可以逃、可以躲的话,那么,在他50多岁定居北京之后,他就再也无法脱开官场的羁绊了。那些贪官污吏时常上门来软磨强索,令齐白石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悍吏横行,民不聊生,使他激愤在胸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用诗和画来曲折地发泄内心的愤愤不平之气。
譬如,他目睹了当时官场的萎靡和腐败,比前清末年更是变本加厉,前清的官吏早晨总要到衙门去点个卯,可是这时的官面中人,白天不办正事,晚间酒食征逐,吃喝嫖赌,他气愤地画了两幅鸡,并题了一首讽刺诗:“天下鸡声君听否?长鸣过午快黄昏。佳禽最好三缄口,啼醒诸君日又西。”
他还画过一幅非常有名的《不倒翁》,题的那首诗令人拍案叫绝:“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为了避开这些闲杂人等,齐白石把自家大门从里头加上一把大锁,有人来敲门,他要先从门缝里看清楚是谁,才吩咐佣人是开门还是谎称不在。这种非常“农民”的土办法,倒也让不少心怀图谋的人吃了闭门羹。
门上“谢客”便条体现民族气概
最令后人感佩的是,白石老人在国难当头、外敌入侵的关键时刻所表现出的凛然正气和民族气节。
北京沦陷之后,他闭门不出,也很少见客。当时,齐白石在日本的名声很大,很多日伪高官都想得到他的画作和印章,于是想方设法接近齐白石,请他赴宴,送他礼物,还要跟他合影,邀他去参加各种“盛典”……对此,齐白石一概回绝,他们设的任何圈套都是枉费心机。在这里,我们不妨留意一下齐白石老人在那些非常岁月里,在自家大门上所贴的各种“谢客”的便条,从中不难看出老人的机智、勇敢和无奈——
起初,他托病不出,贴出纸条:“白石老人心病复发,停止见客!”
可是,没有客户,也就没了生意,一家人的生计又成了问题。无奈,几天以后不得不补上一条:“若关作画刻印,请由南纸店接办。”
这又给那些弯门作窍找门路,搜求齐白石画作的人提供了可乘之机。于是,白石老人干脆来个“以人画线”,直接明言:“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下面还有一段告白:“中外长官,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
当时常常有些给日本人当翻译的人,介绍他们的主子前来索画。更有些翻译官狗仗人势,登门讹诈。于是,齐白石气愤地又贴出一张告示:“与外人翻译者,恕不酬谢,求诸君莫介绍,吾亦苦难报答也!”
这些字条,记录着白石老人在最困难最黑暗的岁月里,刚正不屈、大义凛然的真实情形。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老人家在当时的险境中,能做到清流自守,保持晚节,是何等难能可贵!
到了1943年,日寇占领北京已到第6个年头,齐白石老人天天提心吊胆,在忧闷中过着苦难的日子。他已经80多岁了,感到再无精力和心思跟那些小人周旋了。于是,他断然在自家大门上贴出一张最后的告示:“停止卖画”!从此以后,无论南纸店经手的还是朋友介绍的,一概谢绝不画。对于一位终生以卖画度日的老画家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勇气和代价啊!
家乡亲人知道老人不再卖画,非常担心他的生计,来信问候,他以诗言志:“寿高不死羞为贼,不丑长安作饿饕。”表示宁可饿死,也决不去当“国贼”!
在停止卖画的年月里,白石老人写下了几首著名的题画诗——在友人画的山水卷上,他写道:“对君斯册感当年,撞破金瓯国可怜。灯下再三挥泪看,中华无此整山川。”在画给家人的一幅《鸬鹚舟》上,老人写道:“大好河山破碎时,鸬鹚一饱别无知。渔人不识兴亡事,醉把扁舟系柳枝。”
白石老人在晚年曾对自己的一生艺事做出排序,自认为:“我的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很多人不以为然,讥笑老人家是故意作秀,是矫情。但是,当你读过白石老人在人生困厄中所吟出的这些悲愤交集的诗句时,你就自然会理解为什么他对自己的诗歌如此看重了——那是他的血泪心声啊!
在日寇占领前,齐白石应林风眠先生之邀,曾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担任教授,这本来是很令老人自豪的一件事。可是,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他就坚辞不就了。然而,正当他停止卖画,生活无着的当日,被日本人接管的学校却给齐白石发来一个通知,让他去领配给的取暖煤。煤在当时是紧俏物资,市场上很难买到。但是,齐白石老人却一眼识破在这取暖煤背后的阴险图谋,他当即给校方写了一张回函:“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言配给门头沟煤事。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贵校之通知误矣!”他事后曾对友人提起这件事情,他说:“我齐白石又岂是没有骨头、爱贪小便宜的人,他们真是错看了人哪!”
一向被同侪视为财迷抠门的齐白石老人,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却是一个傲骨铮铮的汉子——看来,世人对这位艺术家确实存在着相当多的误读。
抗战胜利后,白石老人恢复了卖画生涯。但是他没有料到,他赚回来的纸币却越来越不值钱了。1946年他曾被国民党政府派人请到南京、上海举办了一次展览,带去的200余幅作品全部卖光,带回来的“法币”一捆捆的非常可观。然而拿到市面上买东西,却连十袋面粉都买不到了。后来又换成“金圆券”,比“法币”更不值钱,那些来买画的人,大包大袋地拿来换画,钞票在老人案头堆积如山,可是老人画半天赚的钱,竟然买不回几个烧饼。
此时的齐白石已经87岁了,他再也没有精力去苦挣苦扎耗费心血了,于是,老人只得再次挂出告白:“暂停收件”!
风烛残年的齐白石,陷入了孤苦伶仃的境地。“南房北屋少安居,何处清平著老夫?”他的诗句,透露出他内心的凄凉和酸楚。
对于齐白石老人最后8年间所发生的诸多事件,各种著作和报道所论甚详,国人几乎是尽人皆知了。齐白石与他的那位了不起的老乡毛泽东结下深厚的友谊,互相谈画论诗,其乐融融,在《毛泽东藏画集》中,很有几幅是齐白石的平生力作;齐白石也与朱德、周恩来、郭沫若、茅盾等人成为好友。
1957年9月16日,齐白石溘然长逝,终年94岁(自署97岁)。
据《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