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活着,还是赌一把?
出国的念头在刘春兰头脑里酝酿了多久,她的家人并不清楚。她几乎没跟人商量,就独自凑齐了出国费用并办理好了所有的出国手续。
在张宇虓看来,父母之间是“正常感情”。刘冬兰则说,妹妹和妹夫感情“一般”,要不是有儿子,估计早离了。
初到法国,刘春兰在美丽城街区警察局下属的救济所过夜。后经中介介绍,刘春兰在巴黎北郊塞纳圣丹尼省的维勒班特市找到了一处住处。旅游签证快到期的时候,刘春兰向行政当局递交了避难申请。这个决定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赌博。她的目的非常明确:为儿子挣钱。
张宇虓自初中毕业就开始打工,直到25岁还没谈过对象。刘春兰赚钱给儿子买房的目的是让他娶媳妇。
2003年,刘春兰的丈夫张百良下岗了,原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张百良是抚顺市木器厂一名普通职工,这家木器厂可以追溯到民国时代,前身是一家棺材铺。张百良的父亲、张百良和他的弟弟都用了将近半生的时间服务于此。张百良也曾有过骄傲:他是厂子里的技术骨干、“先进工作者”。
在木器厂工作了30年的张百良,第一次独自面对社会。对他来说,失业后的再就业培训、政府的生活补贴,从来都仅仅是出现在政府的工作报告里。
同样的厄运,此前8年就曾在这个普通的家庭出现过一次。1995年,刘春兰从抚顺市服装二厂下岗了。她是最早感受到市场经济残酷的那一批人,而服装和纺织业则是这个城市里最早经受市场经济考验的行业。刘春兰好强、有主见,也曾有过自己的荣誉:连续几年被评为这家企业的“技术革新能手”。
自谋出路的刘春兰第一次体会到社会竞争的残酷。四十多岁几乎是一个毫无竞争力的年纪,她替缝纫店做过针线活,一个月能挣四五百块钱,随着年龄的增长,视力下降,只能干类似护理老人、饭店洗碗的工作,收入日减,最少的时候只有一百多块。
张百良的失业让这个家庭彻底没有了希望。他常年在木器厂工作,腰落下了毛病,干不了重的体力活,下岗后只能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卖水果,一天干10个小时,碰上好运气能挣十几块钱。
贫困的接力棒开始向下一代传替。由于家庭贫困,自从17岁初中毕业,张宇虓就进入了社会。8年间,他做过服务员、网管、宠物店职员,工资最高时也不过每月600元。刘春兰认为张宇虓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为了给儿子一个体面的婚礼,刘春兰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出国。赖活着还是赌一把?三姐刘冬兰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孩子是个闺女,她也会出国,在抚顺根本看不到解决生活困难的希望。
尽管刘春兰干的是巴黎最底层的工作,收入却是她的姐姐不敢想象的。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刘春兰还清了全部的7万多债务,每年两三万人民币的结余,让远在抚顺的家庭看到了希望。
许多初到法国的非法移民都会申请难民资格,初次申请往往容易获得三四个月甚至一年的认可,每个月大概能拿三百多欧元资助,并可以享受医疗保险。但到了2005年1月份,刘春兰的难民资格申请被拒绝,从此变成了真正的非法移民。
从穷抚顺到穷巴黎
李艳跟刘春兰住上下铺,但是打交道也不是很多。“碰面的机会其实很少,况且自己都顾不上的时候,哪里还能来得及想别人。听说刘春兰后来找了个阿拉伯男朋友,本来还想着结婚,但后来不知怎么又分手了。”嫁人通常是女性非法移民获得合法身份的最方便最快速的途径。今年的8月,刘春兰委托三姐,与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
三年中,她以最贫穷的方式,生活在巴黎最贫穷的城区。美丽城有一个名为“巴黎超级市场”的超市,经常在晚上六点扔掉过期食品,许多人等候已久,这时就上前捡些东西回家。刘春兰在电话里告诉过家人,自己也会在这里买面包吃,“有时候在超市门口捡到的东西也挺好”。
她住在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卧室里,房客总共8个人。室内摆着3张上下铺,其中有两张男女合住的双人铺。最里面的一张横挡着惟一的一扇小窗,光线只能从床铺空隙中依稀透射进来。每个床铺上都有用布头蒙起来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张小桌靠在左边的墙面,形成和对面床铺间的一条狭窄的过道,走过时必须侧着身子。
穿衣镜下半部分是碎的,浴室没有窗户,墙壁都因湿气褪了皮,浴室的下水道因为老化而漏水。
在抚顺,她的家人的处境与此相似。那是一套建筑面积33平方米的一居室,屋里的摆设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结婚时的衣柜、桌柜和床,都是张百良自己打的。嗡嗡作响的冰箱和老式的电视机,是下岗前张百良在旧货市场上分别以100元的价格买的。这个家在7楼,天黑以后他们摸黑上楼梯,只是为了省下一个月两块钱的电费。
在巴黎,41号单元楼边的墙壁上贴满用中文写的各种招工启事,有招餐馆女招待的,有招清洁工的,也有寻人教中文的。在这一点上而不只是在薪水标准上,抚顺还比不过美丽城:张百良和张宇虓看不到多少招工启事。
巴黎的小房间里,除了床铺之外几乎一无所有;抚顺房间的衣柜顶上则有一把吉他,是刘春兰年轻时的最爱。“穷巴黎”与“穷抚顺”之间是有管道相连的。作为资源枯竭型城市和东北老工业基地城市,抚顺经历着长久的转型阵痛,由于生活困顿与机会的匮乏,这里有着成千上万的出国淘金者。
在家人印象中,刘春兰性格活泼开朗,会弹会唱。以前在工厂上班时,每逢礼拜天家庭聚会、朋友串门,她就会拨弄拨弄吉他,下岗后,这把吉他在衣柜顶上一放就是十多年,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琴弦也断了,从那时候起,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过歌声。
回忆起和妹妹当年在乡下的田埂上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的情景,刘冬兰流露出少有的兴奋。
刘冬兰的丈夫陈玉林2000年下岗后在劳务市场打散工。家里揭不开锅,刘冬兰给丈夫下了死命令:晚上回来要挣回大米钱。蹲在劳务市场直到晚上七八点,陈玉林也没有活干。“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根本没人要。”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刘冬兰给丈夫记过账,陈玉林下岗后最多的一年挣了4000块钱。
回忆起下岗后的生活,刘冬兰忍不住辛酸的眼泪,觉得“活着就是个负担”。买三毛钱的菠菜,早上起来给丈夫熬一顿,晚上回来熬一顿,刘冬兰自己空一天的肚子。为了节省开支,她将一日三餐改为早晚两餐,10年来,这个生活习惯一直保留。
“终于退休了。”直到2007年,刘冬兰才领到了每月680块的退休金,家里终于有了稳定的生活来源。
“日子是一天天熬过来的,最害怕过年过节、人情事务,拿100块钱都困难。”刘冬兰说。
“好消息”接踵而至:从今年10月份起,丈夫陈玉林可以领到每个月400元的生活补贴,条件是他一个月要到街道干3次活。这得归功于丈夫原单位抚顺石油三厂的同事,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这些没有了基本生活保障的下岗职工们频频去北京上访,事情终于在两个月前有了转机。
刘春兰自己的家庭同样贫苦若此,急需她的“输血”。有人事后为她算过一笔账,节省一点过日子的话,每个月120欧元搭铺费和80欧元钱伙食费基本就够花了,而做保姆每个月能挣六七百欧元。作为非法移民她不能在银行开户,领到工资后马上就通过西联汇款寄回国内。
巴黎华人社团汇集协会副会长董力文解释说,这是很多在巴黎的中国非法移民的通常做法。
在这里,刘春兰的生活与其他来自中国东北的非法移民别无二致。她捡垃圾,到跳蚤市场去卖。
在巴黎领取遗物时,刘冬兰在妹妹的包里翻出来一大堆捡来的衬衣衬裤。她把它们全部扔掉了。
借了7万元,还了7万元
在法国《解放报》记者和汇集协会的帮助下,张宇虓和三姨刘冬兰、舅妈陈建云于10月31日去到法国,处理亲人的后事。当张宇虓费尽周折来到母亲生前住过的小屋时,他哭了。
3年前,刘春兰穿着从二姐那儿借来的鞋子踏上了去巴黎的旅程。3年后,刘春兰“穿”着三姐带去法国的鞋子回到家乡。她的家人说,在这3年里,刘春兰没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鞋子。
刘冬兰回忆说,“我只知道她刚出来那会儿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姆,替别人看孩子。做了一年多,检查出来身上有糖尿病,后来边打工,边看病,今年年初时又打电话说,她挺长时间没有找工作了,身体没力气。”李艳说,在刘春兰出事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巴黎的风声特别紧,刘春兰除了下楼看看招工告示外,都不太敢出门。刘春兰的家人还说,刘春兰甚至在2006年一度动过回国的念头。
刘春兰还是坚持了下来,尽管因为害怕被遣返而时时生活在恐惧当中。最终,她留下的只是困窘艰难的身后事。
张百良说:“再怎么艰难,生活也得继续,不是吗?”刘春兰的死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悲伤,只能被深深埋在了心底,张百良甚至没有精力咀嚼痛苦,就得每天忙着奔波于工作和家的路上。
几个月前,张百良托人找到了一份看门的工作,每月600块的收入足以令他满足。为了省下40块钱的月票钱,每天他骑自行车上下班,来回两个小时。抽烟的费用一个月3块钱就够了:烟丝两块,卷烟纸一块。猪肉涨价后,就没吃过。
刘冬兰没敢把妹妹的死讯告诉年近八旬的母亲,她担心母亲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有个三长两短。
这一决定中包括了非常现实的经济考虑。“母亲不能出事,弟弟一家三口全指着她的退休金。”
在这里,“啃老”是普遍现象——老人至少还有稳定的退休金,而下岗失业的中年人却没有任何稳定的经济来源。在这样的家庭里,老人的去世往往意味着稳定收入的断绝。
在巴黎,董力文寻访刘春兰在这里的生前故交,在事发地点贴上海报寻人,但一个多月以来毫无收获。事发当天的目击者聂文奎和李萍都已经搬走,其他的非法移民们更是跑得无影无踪,以前的合住者中只有李艳、李晶姐妹还留下来。行踪不定再加上东北移民群体之间的疏于交流,使得刘春兰在法国的三年生活变成了一片空白。
即便是家人,对刘春兰巴黎生活的了解也只有概况:借了7万元钱,来了;还完了7万元钱,死了。
在巴黎,张宇虓回忆起母亲的最后一个电话,“我已经攒了一些钱”。但是,他没有在她的遗物中找到这笔钱。她很可能又一次被偷了:最后一次剥夺。身无分文的刘春兰最终还是为儿子留下了一笔钱,不是靠她的贡献和服务,而是靠她的死亡在法国的影响力。这笔善款来自汇集协会、普通法国人、传媒机构和世界范围内更多的与闻此事者,包括非洲的一位参赞。
刘春兰留下来的箱子里没有一分钱,只有一块手表、一部手机、毛衣、外套、牛仔裤和一双鞋。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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