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健雄
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阿坚,即使他的朋友也不例外。他是真正的另类,三四十年前就与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过不去,虽然出身在一个革命干部家庭,本来应当是既得利益者。像他那样出身的,不少成为早期红卫兵,也有的,入了“联动”。
阿坚并不怎么关心称作“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却阴差阳错,在“四五天安门事件”中,成为广场群众中进小白楼谈判的代表之一,也有人对我说,当时盛传的那个“小平头”就是他。几十年后,他终于把那些日子的回忆,写成一本叫《1976》的书,其中一部分,先在《西湖》杂志面世,并入选《北京文学》主办的《中篇小说选刊》。
“文革”后,阿坚对政治的兴趣淡漠了。他赶了一拨时髦,上大学。这是几十年来,他与时代惟一的同步前进。随后就是经济改革,商品社会了。许多有同样背景的年轻人下海折腾,如鱼得水。
在这个社会来临,提供给人们远较过去更多的自由时,阿坚选择了辞职,其时他本科毕业后,在一所中学任教。与别人不同的是,阿坚辞职后没有去经商,甚至从此不再就业。在文字还卖不出什么钱的时候,他更多地靠蹭饭过日子,偶尔也给朋友打工。
那时他就开始了人们现在才热衷的旅游,通常只带很少的钱,甚至不带钱,到一个地方,或者找朋友,或者随便干什么挣点糊口的花销——其实活着是容易的事。就这样,他到过的地方比多数专业的旅行家都多,不止名胜,荒僻而全无名气的地方也去,他进过10多次西藏,至于其它近便处就去得更多了。有时骑自行车作跨省旅行,还有时步行。现在他已出版了10多部旅行专著——那是意外的收获,而非当初旅行的目的。
呆在北京的日子,他白天睡觉,下午起来工作一会儿,然后就与一帮称作啤酒主义者的狐朋狗友们作长夜之饮。有时在一个小酒馆,更多的时候还要倒腾两三个地方,往往喝到天亮。
这是他的社交时间,也是日常生活。在酒桌上,放言高谈阔论,有时近于胡闹,一般每人要喝七八瓶。为什么?并不为什么。只是为了表达对眼下这个金钱挂帅的时代不满与不屑。那样的路边小店,啤酒两块钱一瓶,喝一整夜,几个人,也不过花几十元钱。但这样常年累月地喝,难免倦了,于是找出种种新的消磨时日之法。最近热衷的是玩后现代旅行,设计与实行了骑三轮车和用滑轮远行,每天跑一个马拉松,到随便在地图上指定的河里漂游,乃至结伙而彼此不能说话及必须不断说话的旅行,还有所谓布朗之旅和未来之旅,前者完全随机地决定旅行目的地,后者凡参加的人都得按自己20年后的行为方式来一举一动,等等等等。阿坚比大多数人都活得洒脱自在,他不上班,也没有老婆管着,身上没酒钱时总有朋友付账。尽管活动号称“后现代”,他其实是前现代之人,而喜欢寻找意义,正是此辈的特征之一;然而除了自找苦吃,这类活动恐怕并没有多少意义可言,至多提醒人们,生活也可以有另外的过法。这在一些发达国家,已是常识和常态,譬如动物保护主义者为了动物活着,教徒为了上帝活着,嬉皮为即时的快乐活着,各得其所,也各有其乐;中国仍在初级阶段,社会形态与目标都比较单一,阿坚这样的做法乃成为另类。
有时也替他着急,就这样混着,老了怎么办?但阿坚从来不愁,他只管现在如何活得开心和有意思,今夜到哪个地方再喝,下次旅行采用哪一种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方式。
我不敢说阿坚没有痛苦,但他显然超越了普通人的痛苦。他的活法昭示了一种未来的状况。其实衣食足之后,聚敛财富对个人而言,意义十分有限。
如果我们拼命挣钱就为了将来花钱过痛快的日子,而没有多少钱也能痛快,那又为什么要憋屈自己,常年累月为金钱打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