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兄弟 |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沈 亮
兄弟俩琢磨着,等明年开了春,还得靠自己,还得找个地方继续打工。
四个月过去了,孟氏兄弟还会梦到被困井下的场景:漆黑一片,出口封死。
死亡压顶的恐惧有时会让他们惊醒。这样的噩梦,他们的家人也会遭遇。远在沈阳的孩子打电话回家说,昨晚又梦到爸爸出事了。“再也不会去煤矿打工了。”兄弟俩都这么想。尽管这次事故前,有着20年采矿经验的他们经历过很多次大大小小的危险。
“生活就像我家这房子,外面贴着瓷砖,里面啥也没有”
身体还是没恢复到最初的状态,干不了重活。“扫扫院子,喂喂驴,就算是干活了。”哥哥孟宪臣说。在今年最忙的秋收时节,近十亩地的玉米,都是媳妇和邻居帮着收的。
这四个月里,兄弟二人最忙的事情是接受采访。
美国CNN电视台来到赤峰宁城县芦家店村采访。兄弟俩把他们拒绝了,“心里歉疚,觉得对不起他们,让他们白跑一趟。但是咱咋说也是中国人,内部的事情应该内部解决。”
兄弟俩的态度里有种质朴的国家荣誉感。虽然,可依靠的惟有一己之力,但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前,他们的大哥孟宪财还是和记者讨论了个人与政府、个人与国家的关系。“要开奥运会了,我们会不会给国家抹黑?”孟宪臣认真地问记者。
他们的壮举被一次一次地重复,使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他们在摄影记者的要求下,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他们去贵州做节目,第一次坐了飞机,他们参加年末的颁奖活动,第一次坐了凯迪拉克。
然而,这些对于他们的意义仅限于娱乐,喧哗过后,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善。
从燕山石化医院出来后,兄弟俩被当地政府的车送到北京市房山区区政府所在地良乡。从此,政府就从他们的生活中彻底退出了。
当时,兄弟俩身体还是虚弱,和家属一起包了辆车返回内蒙古。这些往返北京的路费,以及兄弟俩回家后继续输液的医药费,对他们来讲都是笔不小的开支。
“现在一共欠了两万块钱的债。”哥哥孟宪臣说。往年此时,秋收过后,他们已经去往煤矿继续打工,但今年他们只能在家里休养。
孟宪臣的儿子原本今年结婚,但因无力操办,婚期被迫推迟。弟弟孟宪有依然在供两个正上高中的孩子。
两家院子里堆放的苞谷是今年全年的成果。今年9月,弟弟孟宪有家里多了一头小驴,在院子里蹦跳奔跑。三个月后,一米多高的小驴已经被卖掉了。“生活就像我家这房子,外面贴着瓷砖,看着光溜,其实里面空空,啥也没有。”哥哥孟宪臣说。“我们两个去贵州做节目,光来回机票就快一万块钱。我们问人家,节目能不能在家做,把机票钱省了给我们。”
在事发之后,还未离开北京之前,有位律师曾主动和他们联系,要免费帮他们打官司。哥俩把律师的电话认真地记在了小本上。当时,兄弟两个死活咽不下这口气。“躺在医院床上的时候我就想,我们死都不怕,出来了还怕啥,身体好了一定要给自己讨个说法。”弟弟说。
现在,说起打官司,兄弟俩已经没了当初那股子劲。“别说别的,就往返北京的钱,我们也出不起。”最重要的是,他们对这样的努力不抱希望,“法律又能怎样?”“我们在井下的时候,就一个念头:不能认命,得爬,死也得是累死,不能饿死。”四个月过后的年末,兄弟两人坐在自己的炕上各自回忆。
就靠着这不信命的倔强,孟氏兄弟爬出了死亡,爬回了人间。
现在,他们说:“摊上这事,啥办法没有,只能认倒霉。”
“还得靠自己,还得找个地方继续打工”
这个岁末,他们被某杂志评选为2007年魅力人物。颁奖盛典上,主持人问兄弟俩:“当那些专家认为,已经不可能生还了,他们就撤离了,请问你们恨专家吗?”弟弟回答:“不恨。因为我们是和谐社会,要更和谐。”
弟弟孟宪有喜欢聊天时说些自嘲的话:“我们从井下爬出来以后,被送到燕山石化医院。有一天,有位医院领导和他老婆一起来看望我们。他们来过以后,医护人员的态度比之前要亲切很多。”他对此的看法是:“领导一来,医护人员才知道我俩是重要‘罪犯’。”
兄弟俩收集了媒体上有关他们的报道,他们最喜欢的是一位叫“和菜头”的评论。“‘现在孟宪臣和孟宪有却让当地政府尴尬。’”哥哥一边读着其中的句子,一边评论道,“我俩就不该出来,不出来就是英明决策。也就是说我俩太无聊了。”
和兄弟俩前后见过三次,他们面对记者的时候,少见激愤,也没有悲痛,言语里一直有些自我调侃的味道。
“我们在医院的时候,史家营乡的一位乡长对我们说,那些小报只是为了炒作,你们要好自为之。”孟宪臣回忆说,“也是为了防止媒体报道,刚进医院时,他们不让进来看望我们的家属和我们说话。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想让我们好好休息,心里挺感动的。可是,过来调查的人审问我们,一问就是很久。问题过来过去就是在说,我们是非法矿工。”
在医院,兄弟俩被要求捧着盒饭在摄像机镜头前,边吃边谈入院感受。“我们说啥呢?只能说谢谢医院,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哥哥说。
现在,兄弟俩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纪实新闻,对新闻播报的煤矿灾难尤其敏感。他们看到了12月5日在山西洪洞县发生的煤矿瓦斯爆炸事故,这次事故中105人死亡。“我们看节目时就发现,那矿里有五十多辆三轮车。在高瓦斯煤矿里,瓦斯非常容易被发动三轮车时打出的火花点着。你说,这点管理者能不知道?拿命不当命么。”
哥哥对山西代省长孟学农在事故后的讲话印象也深。“他说要彻底调查事故背后是否有黑金交易。”弟弟说,“就是这么回事,没有权和钱的问题,煤矿哪有这么多安全隐患。”
“就拿我们干的那家小煤窑说,出了事,政府说它是非法的,威胁我们犯了法;不出事的时候,他们就当真不知道?”孟宪有说着说着,就又回到了自己的事情上。
兄弟俩边说边抽着烟,刚从北京回到村里的时候,他们抽得更猛。烟是自制的——普通的白纸卷上烟叶,“这烟没有过滤嘴,焦油含量高,比买的烟伤身体。”孟宪有说。哥哥孟宪臣喜欢喝点酒,他拿出一瓶50度的白酒说:“其实是38度的,酒厂勾兑过。”
经过这番生死挣扎,孟氏兄弟似乎对生活看得更清了。
兄弟俩琢磨着,等明年开了春,还得靠自己,还得找个地方继续打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