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贵族沙龙的晚会
熄灯前这十几分钟,“左翼电影”便凝缩成新贵族沙龙的这一把脂粉,带着它的放肆和真实。
撰稿/边 芹
这一篇本该继续已开始的“文明之篡变”系列文章,但一部电影又勾起我一些记忆,像散落四处的炭火,再一次聚拢起来,才感到烧灼的力量。
事情源自王家卫的《蓝莓之夜》,戛纳之后它被捂了半年多才在巴黎公映。我抽了个无人的下午跑进水大街影城,风雨交集加上流行性感冒,让好热闹者打消了一半出门的念头。这个冬季是肆无忌惮的,气温可以在数小时内攀升或坠落,仿佛蔬果柜台的价格牌,空气中时不时飘来意识形态破产前浓郁的焦煳味,带着呛人的惶恐。十二月人们除了翘首以待阳光,还在等总统的年末讲话:竞选的许诺能兑现几分?然而是一记闷雷:“你们想多要钱,只能多干活。”不到这个社会不明白弱者的眼泪是多么一钱不值,让愚蠢而危险的阶级闭嘴有各种各样的办法,但最聪明的是告诉他们“自由”之颠扑不破。
走进红色放映厅,那一切便被阻隔在外。一个人可以用他特别的视觉感应另创一个世界,拖带着那些意念中的女人,像墨在宣纸上一样自由,恐怕非王家卫莫属。这样的电影,画面的力量盖过情节和线索,要在无人的午后,寂静、空落的红沙发里独自品味。戛纳开幕式那天晚上,我看了不足三分之一就逃离现场。那种时候更多的是看电影的人在表演,银幕上的并不重要。在晚礼服和高跟鞋的折磨下,电影开映前,我便意识到王家卫构画的每一块色斑,一旦脱出西方人习惯品尝的“异国情调”,在这个名利场上,必将像肉案上的羔羊,斩剁中只剩下四溅的血腥。那几朵蓝莓果然在有着各种心思唯独没有看电影心思的人的眼皮底下被抛开。那毕竟是送自东方的一盘菜,好坏要看食客的心情。
我当时身边坐了一堆法国演员,那是个封闭的几乎人人都有裙带关系的小圈子,此时蓦然十二倍近地贴在周围的座椅里,将幕布上的另一个世界空降到这个只在两小时里分不出界线的世外桃源。女人们旁若无人地说笑着,亲脸的动作带着嘴唇的伴奏,配着赞助商提供的钻石在发根与乳房间的闪烁,脸上高贵的线条几秒钟就被举止的平俗融化掉了:那些妩媚的眼睛蝴蝶一样从来不在小人物身上停留,尽可能裸露的皮肤上还沾着没有收敛的汗液,厚厚的脂粉已开始在疲倦的进攻下动摇;夹在这画片间的还有那帮公子哥儿“人道主义者”,那群时不时揭开地球丑陋的伤口踹几脚的天之骄子,在蝴蝶的漫舞中,挥发着身上多余的男用香水,香根草和人造麝香那挥之不去的气味,在距我两米的上空揪缠滚打,配上精心修理过的蓬乱卷发在射灯下的弥漫,以及脖子在领结的桎梏下木偶一般的转动,十足十九世纪贵族沙龙墙上的一幅画。熄灯前这十几分钟,“左翼电影”便凝缩成新贵族沙龙的这一把脂粉,带着它的放肆和真实。我早已暗中觉出电影的世界不是文人的世界,那是冒险家的乐园,制片商、导演、演员,引领着他们在第三世界选中的卒子,建构出这个世界高高在上的虚幻背景,为现代人编织着新的传说。他们是肉食者队列的猎鹿人,是拥有全部文化特权的商人,从来没有一种艺术被金钱如此包裹,也没有一个阶层享受如此的末日崇拜。这门“艺术”将无情地洗尽世界所有不符合它期待的色彩,因为它拥有人类历史前所未有的权力,那庞大的鼓噪力,足以打破千年遗梦,另造一座金字塔。在半途看到那张早已撒下的铺天大网,意识到无论怎么飞翔,终点都在网的某一条线上,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每一道看似偶然的蛛丝,后面都有牵线,每一个卒子都肩负着成就新帝国的使命而茫然不知,那网设计之完美,连猎物都陶醉其中。文明这娼妓她并不在乎身下的死尸,她只等着新的征服者的精液。
那个晚上我在新贵族沙龙里嗅到的一切,揉碎了我对人类过去的解读以及对未来的设想。惊心而没有可能与人分享。也许我是在封棺前看到旧文明墓葬的最后几个人,少数几个可以目送自己走向坟墓的幸运者。
在所有异常闪光的绸面之上,流淌着人最绝望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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