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觉溟
谭嗣同忽然笑了一下,身子前倾,说:“荣禄素来待足下不薄,足下何以待之?”
袁世凯摇头苦笑。少顷才说:“昔常熟(翁同龢)欲增我兵,荣禄谓汉人不能握大兵权。常熟曰:"曾国藩,左宗棠亦汉人,何尝不能任大兵!?"然荣禄卒不肯增也。盖向来不过笼络耳!荣贼心计险极巧极,在下岂不知之!?”
谭嗣同闻言,往后靠了靠,说:“荣禄固操(曹操)莽(王莽)之才,绝世之雄,欲对付之,恐非易事!”
袁世凯突然怒目圆睁,斩钉截铁地说:“若皇上在我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
闻此掷地有声之言,谭嗣同心里对袁世凯平添了几分信任。
接下来,他们还详细制订了一个如何在阅兵式上营救皇帝的计划。
最后,袁世凯说:“今营中枪弹火药皆在荣贼之手,而营哨各官亦多属旧人,事急矣!既定策,则在下须急归营,更选将官,而设法储备弹药则可也!”
谭嗣同点头,随后又叮嘱再三,至三更时分方才告辞离去。
这一晚,袁世凯彻夜未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谭嗣同那个抹脖子的动作。谭嗣同的命就这么交到自己手上了?还有康、梁的命、所有维新党人的命、甚至是光绪皇帝的命、大清帝国的命,就这么都交到自己手上了!?
袁世凯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变得如此重要。他笑了。他看见自己姿态优雅地保持着平衡。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没有人知道他将倒向哪一边。袁世凯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这不叫骑墙,也不叫首鼠两端,更不叫脚踩两条船。这是政治体操——是在平衡木上完成一系列高难度动作然后腾空而起直体后空翻转体180度最后稳稳落地的政治体操。
八月初五(9月20日)上午,光绪帝又一次召见了袁世凯。
袁世凯对皇帝说:“新进诸人,固不乏明达勇猛之士,但阅历太浅,办事不能缜密,倘有疏误,累及皇上,关系极重,总求十分留意!”
皇帝点头,觉得康有为和谭嗣同推荐得没错,这个人老成持重,的确可以担当大任。
在回天津的火车上,袁世凯再一次笑了。皇上啊,如果最终你赢了,这是臣的一番耿耿忠言,凡事小心总没有坏处;如果你输了,这是臣有言在先,是你的人办事不力漏了口风,不要怪我。
车到站了。袁世凯站在车站门口。随从牵来了马。向左走,是军营;向右走,是直隶总督衙门。
最后一刻终于到来。平衡木体操该结束了。袁世凯掉转马头,狠挥一鞭。戊戌年的历史紧跟着袁世凯的马蹄向直隶总督衙门疾驰而去。
片刻之后,直隶总督荣禄十万火急地赶到火车站。荣禄的专列拉响汽笛呼啸着奔向北京。
“戊戌政变”开场了。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六(1898年9月21日)清晨。北京紫禁城。皇帝寝宫。
又是一个阴天。光绪帝站在御书房的窗前,手上拿着一本康有为编撰的《波兰分灭记》。书中写波兰国王一意变法,却遭守旧党掣肘,终至割亡,被俄奥分灭。光绪帝不胜欷歔。他久久地凝望灰沉的天空,眼中忽然泪光闪动。
西太后慈禧就是在这时候领着一群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年轻的皇帝惶然地转过身去,看见自己眼中的西太后面目模糊。他听见一声怒喝:“我养了你二十年!你竟然听信小人之言,要谋害我么?”
“儿臣并……并无此意。”光绪帝听见自己喑哑而战栗的声音仿佛来自一口三千年深的枯井。
“痴儿!今日无我,明日又安有你!?”
年轻的皇帝被太监们拖走时,身后掉下了一个东西。那是《波兰分灭记》——一个王国覆灭的历史。
皇帝被扔进了南海的瀛台。这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这是一座烟波浩渺的美丽牢房。27岁的光绪皇帝将在这里看完十载的雪落与花开,然后怀抱着中兴与富强的梦想在孤独与绝望中终结。
是日,慈禧太后发布上谕,宣称皇帝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之时,有不克胜任之感,吁请皇太后临朝听政。至此,历时仅103天的“戊戌变法”宣告失败。
同日,刑部尚书兼步军统领崇礼率领三百名缇骑(禁军捕吏)大肆搜捕维新党人。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康有为弟)先后被捕。
而在政变的前一天,康有为已遵照光绪帝密诏,搭乘轮船前往上海。皇帝名义上是让他接管《时务报》,实际上是用心良苦地在保护他。康有为就此躲过一劫。抵达上海后,康有为便在英国人的保护下乘兵船逃往香港,随后流亡日本。
这一天,梁启超正在浏阳会馆谭嗣同的寓所中,仍在与其擘划如何挽救新政。突然有人来报,南海会馆已被查抄,康广仁已被捕,北京城中到处都在抓人。随后,慈禧垂帘听政的消息也传来了。谭嗣同闻讯,面不改色地对梁启超说:“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唯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
梁启超当即躲入日本使馆寻求政治避难。
而谭嗣同已抱定赴死的决心,在浏阳会馆足不出户地坐了一天一夜,等人来抓他。奇怪的是,他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朝廷的缇骑始终没来。谭嗣同不慌不忙地整理了自己平生所著的书籍、诗文、辞稿及家书,装了一箱,提到日本使馆交给了梁启超,劝他尽快赴日本。梁启超劝他一块走,谭嗣同笑了笑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然后与梁启超一抱而别。
初七。初八。初九。又是三天过去了,后党似乎把谭嗣同给忘了,抓捕他的缇骑一直没有出现。谭嗣同就利用这几天的时间与大刀王五等义士日夜筹划营救皇帝,可最终也无计可施。在这三天里,日本使馆的友人三番五次地劝他流亡日本,谭嗣同一再回绝。日本友人最后要强迫他走,谭嗣同厉声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八月初十,效率十足低下的朝廷缇骑终于姗姗来迟地包围了浏阳会馆。
同日,梁启超在日本领事的帮助下化装逃到天津,从天津乘大岛号军舰流亡日本。
“戊戌政变”。期间,被逮捕、革职、流放、查抄家产的维新党人还有:李端棻、徐致靖、陈宝箴、张荫桓、黄遵宪、文廷式、王照、宋伯鲁、张元济、熊希龄……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1898年9月28日)下午。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被押赴刑场。
刑场四周万头攒动。中国老百姓喜欢看杀头。
咔嚓一声。人头落地。鲜血飞溅。至于杀的是江洋大盗还是维新党人,他们可不在乎。既然是朝廷要杀,那他们当然就该杀!
谭嗣同临刑前仰天长啸:“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围观的人群嗡的一声,然后是不停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见过被砍头的,没见过这种被砍头的。人群有点失落。没听见“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怪可惜的。
这一年,有个32岁的广东人正在日本亟亟奔走。他逢人便说,要推翻清朝、建立共和。
这个人叫孙文。大家都叫他孙中山。
(摘自《喋血的权杖》九州出版社2007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