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刘瑞峰
孙福海
苏文茂是大家熟悉和热爱的一位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而对他相濡以沫近四十年的老伴吴润清,以及他们晚年的生活情趣及幽默却很少有人知道。
去年,我和苏文茂夫妇一同赴京参加侯耀文的遗体告别仪式,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都非常悲痛,因为侯耀文和他们的关系太近了,生前经常去家中看望师嫂。那天,当我们离开告别厅,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众多苏文茂的崇拜者在人群中发现了他,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足有一二百人,大家有节奏地高喊着:“苏文茂,长寿!苏文茂,长寿!”那个场面真是太感动人了。
连维持秩序的警察都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名人,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
如今,苏文茂夫妇都已是80岁的老人了,但他们的故事仍然是那么鲜活,那么动人,那么地令人回味无穷……
塑像陪伴天堂里的前妻
“苏文茂没啦?”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永安公墓的墓地中有他的塑像!”
“这是怎么回事?我前些日子还看见他了,身体挺硬朗的。”
这几年,每到清明扫墓的时候就能听到以上类似的对话。
原来,大家都知道马三立立碑伴妻的感人事例,即马三立在夫人故去后,在其夫人墓穴旁边给自己也留了墓穴,并立碑写上“马三立之墓”,他以此碑、此墓伴妻19年。
可很少有人知道,苏文茂却让人塑了自己的一尊铜像,在陪伴着他钟爱的先妻。无论白天、黑夜、盛夏、严冬,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风吹日晒,他都要呵护自己的爱妻。他怕爱妻寂寞,就把自己塑成舞台表演的造型,他要和先妻聊聊天儿,给她送去安慰,送去笑声。
更为外人不知的是,这个举动是苏文茂现在的老伴吴润清和苏文茂一起策划的,包括审看苏文茂塑像的小样儿、修改、定稿,以及铜像的竖立。吴润清包容贤惠,深明大义。而且,她还幽默地对别人说:“不仅有人说苏文茂不在啦,而且还有好多人说我也走了。为什么?因为我跟文茂结婚近四十年了,有些活动和演出我也跟着文茂去,照顾他。许多年轻观众不知道文茂的前妻,一见面吓一跳,哟,她怎么还活着呀?以为埋的是我了。但我不在乎,因为我不但理解、同情苏文茂,也非常同情他的前妻——武艳芳。她走得太早啦!”
武艳芳,是原天津市曲艺团著名的河南坠子演员,生于1925年,1940年在津献艺,形象俏丽,嗓音宽厚,唱腔独特,台风稳重。上世纪40年代就已唱红京、津。代表曲目有《王二姐思夫》、《小黑驴儿》、《战马超》、《走马荐诸葛》等。
武艳芳不但艺术好,人也好。1952年的阴历正月她与苏文茂结婚,当年10月13日喜得贵子(即现为北方曲校特聘教师的相声演员苏明杰)。而就在他们刚刚给心爱的儿子过了“百岁儿”沉浸在家庭欢乐幸福之际,苏文茂便毅然决然地提出要参加“赴朝慰问团”。他说:“我师傅常宝堃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我是他唯一的徒弟,理应继承他的遗志。”可他也是他母亲唯一的儿子呀。文茂说:“家里别担心,我若牺牲了,你们就是烈属,国家会管你们的。”武艳芳含着眼泪协助丈夫做老人的工作,在丈夫赴朝4个月回来时,她也给丈夫颁发了一个奖品——靠省吃俭用买的一块“大英格”手表。武艳芳持家贤惠,不但照顾文茂、孩子,而且还同婆婆、自己的老人一起住,相亲相敬家庭和睦。尤其是她在演出之余承担了全部家务,全力支持文茂钻研业务。文茂也就是在这样老少三代同居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屋内,创作了《美名远扬》、《学习光复道》、《满载而归》、《纸里包火》、《宁波话》、《扔靴子》等新相声作品,修改、整理了《批三国》、《论捧逗》、《文章会》等十几个著名的传统节目。
一次,文茂在河北省演出,家中二女儿生病,武艳芳怕影响文茂的演出,便独自承担照料二女儿看病,没想到,孩子病情加重,不幸夭亡。
每当文茂提起此事时,便说:“艳芳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啊,她这是疼我呀!”
1968年,武艳芳身患癌症,不幸去世,享年43岁。
老夫妻相濡以沫
在天津某医院担任护士、待字闺中的吴润清,经人介绍认识了苏文茂。可当时的苏文茂并没有现在这样风光,全家下放南郊北闸口务农,可谓上有老下有小,家徒四壁,举步维艰。可吴润清却偏偏喜欢上了他。婚后既要照料婆婆,还得赡养武艳芳的母亲,与老人共同生活,从养老至送终;她自己没有生育,却悉心哺养、教育武艳芳生前留下的几个年幼的孩子;她牺牲了自己的事业,使苏文茂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佳作迭出。如:《废品翻身记》、《高贵的女人》、《财神爷》、《红楼百科》、《维纳斯的遗憾》等,尤其是《新局长到来之后》,在1981年的全国曲艺(北方片)汇演中获得表演和创作的两个一等奖。1991年中国广播出版社出版了《笑林十大巨星》一书,他名列第四(即马三立、侯宝林、常宝华、苏文茂、马季、李文华、唐杰忠、姜昆、侯耀文、李金斗)。1993年又出版了《苏文茂相声选》。每当我看到这累累硕果时,不仅为苏文茂骄傲,也为他夫人吴润清的种种牺牲而折服。苏文茂也是如此,他在跟我谈起夫人吴润清对他的支持、帮助时,虽喜形于色,但表述起来却另有情趣。记得,他在回忆吴润清一件事时,幽默地举例说:“你吴姨当初太朴实啦,她和我结婚后,竟将她自己住了多年的一间房子交了公。至今我们想起来还忍不住的大笑,人家不收她非给,还告诉人家,这么多人有困难,我结婚了,有房子住啦。”滴水折光,从他们身上我读懂了,爱情的真正意义是理解,理解的更高境界是情操。婚姻,只有靠夫妻二人之间深刻的理解与共同的情操来系结,才是崇高的、牢不可破的。
苏文茂喜欢打牌,有时在麻将桌前一天也不觉得累,可在家中一坐就懒得动弹。搞医出身的夫人明白,到这个岁数不能总坐着,应该有适当的活动。怎么办呢?便想方设法让他干点活儿:“文茂,你看我在这儿做饭哩,簸箕里的土太多,你站起来把土倒了去。”文茂懒得动,但不能说不去,他必须得说不动弹儿的理由:“这可不好,我刚刚打牌赢了点儿钱,你让我去倒土,倒土倒土,往外又倒又吐,回来准输钱,不能去。”他老伴一听,他还真有词儿,得,没关系,脑筋一转又说了:“好,倒土不吉利,别去啦!你看那水开了,你去把暖壶灌上,灌满了,这是"满灌"。”得!这老两口在家就是一场相声。您想想,他们这总有笑声的生活,能不健康吗?
可话又说回来,老两口都是耄耋老人了,为什么不雇个保姆呢?甭说像苏先生这样的大腕儿,就是一些刚刚有些名气的演员,都是穿名牌、雇保姆、开汽车了。苏文茂怎么啦?苏先生有自己的做人原则,在台上,他坚持“四不说”即:涉及“伦理哏”的不说,拿残疾人或有生理缺陷的人找乐儿的不说,低级庸俗格调低下的不说,不符合人物故事发展需要的“包袱”不说。所以,他才能被内、外行公认为当代“文哏”的杰出代表。那么,在台下呢?他坚持不给任何商家做广告,理由很简单:“我不能为了自己赚钱,让老百姓花冤枉钱。因为我不可能对任何商业产品都懂,也没有那些知识和条件去搞市场调研。尤其是一些新上市的药品,我更不懂,而且很多人都不富裕,如果我用自己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去坑老百姓,就是图财害命。但我不反对别的演员去做广告,因为我只能说我自己知识贫乏,驾驭不了广告的真假或过分的宣传。”也有关心他的好心人劝他,说:“你不为钱没关系,你也得替你孩子想想呀,你给人做个广告,别要钱,然后把你那下岗孩子的工作让他们解决了。”他仍然坚辞不允。
苏文茂喜欢书法,临碑帖访名家,尤以楷书见长。前几年他的书法作品还入选《全国文艺家书画作品展》。也有人劝他,您的书法作品怎么说也算是“名人书法”,可换真金白银。他淡然一笑,我行我素,自购纸墨,有求必应,不但远离酬金,而且拒收任何礼品。
这种不为名利所左右的定力,不但使他落个清贫,而且还得罪了一些厂家和朋友。
清贫是清贫,但他们夫妇有着与别人不同的快乐和长寿的秘诀。
苏文茂在1952年收的第一个弟子是赵伟州,继而又陆续收了武福星、郭新、吉马、刘俊杰、黄蕴成、苏世杰、崔金泉、宋德全等为徒。根据相声界保留下来的一个约定俗成的传统,即徒弟要在“三节、两寿(师父、师娘的寿辰)”前去拜望、祝贺。但几十年来苏文茂和他的老伴从不让徒弟给他们过生日。而且,他们对这一条的要求是非常严厉的,任何人都不能违背。怎么办呢?徒弟们既孝顺,又不敢违背师父的意愿,但心里总是感觉不舒服。于是,在2003年,他的徒弟赵伟州、刘俊杰、崔金泉、宋德全等人想了一个办法,要让师父“就范”。崔金泉收徒,按规矩也要拜认师爷,这样,师爷是不会不参加的。而收徒的地点选择天津,日期选择苏文茂75岁寿辰之日。我参加了这次活动,看见苏文茂格外激动。他说:“我从来不让徒弟为我贺寿,但今天例外。你们收徒,这是送给我的最好寿礼。对于相声事业来说,我个人不重要,艺术的传承才是大事。你们有了徒弟,就是后继有人了,我把它看作是我的生命的延续。贺寿,是希望我长寿,相声后继有人,就是我长寿的秘诀。”
热爱艺术淡泊名利
我和许多知道内情的人一样,对苏文茂的工资待遇是鸣不平的。由于他本人在多次调整工资中发扬风格等原因,晚年,竟导致他因工资的一级之差,而未能进入天津市文艺界咨询委员会,而就这一级,使他更拉远了和别人的待遇。我可以毫不隐讳地说,当初和他艺术成就、资格和贡献一样的,甚或还不如他的,进入咨询委员会后,享受的是终身在职的待遇。而他到了60岁,就不得不办理了退休手续。这样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而对于这种不公,他们夫妇心态平和,淡然处之。
吴润清是怎么说的呢?“不公是不公,但要对文茂这差一级的一松口,天津市不定多出多少人了。”这是吴润清在和三五知己议论此事时的态度。没有怨天尤人,没有牢骚满腹,唯有在不公中的理解,这难道不是一种境界吗?!
按相声界的传统行规论,第六代相声掌门人赵心敏(赵伟州之父)故去后,按同辈分大排行,他这个二师兄就成为相声界公认的第六代掌门人。所以,京津两地相声界收徒或代拉师弟都需要他前往祝贺、讲话,以示确认。这样,他无论多忙、多累,甚至推掉高报酬的商业演出也要赴会;老艺术家的纪念演出,如张寿臣、白全福、赵佩如、刘文亨等,他都要带头参加义演;老曲艺家的艺术研讨会,座谈等等,他也一请即到,或主动出席。而且每次出席活动还都是他作为老艺术家的当然代表上台讲话,就这些事,也真把老两口忙得够呛。因为出席有的活动不仅仅要自费打车,关键是半天下来比演出一场还累。尤其是上台讲话,许多人都把相声演员誉为“幽默大师”,所以他既不能讲套话,更不能讲重复的话,还得在任何场合下都能有“现挂”的笑声,以及把全场气氛推向高潮的责无旁贷的使命。
如2004年12月26日下午,吴润清搀着苏文茂参加了一个曲艺界的盛会,即庆贺著名天津时调表演艺术家王毓宝的80寿辰。这是曲艺界的喜事,各级领导、友人、同仁及家属、弟子二百余人都来向王毓宝贺寿。精心布置的小舞台上摆满了市领导和各界送来的花篮、寿联、贺词、书画。仪式开始后,各方代表先后讲话,全场气氛热烈,但也有一个问题,就是会场不太安静,因为好多人都想和王毓宝寒暄问候;也有的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不免要说几句关心的话。快到苏文茂讲话了,他老伴还跟文茂说:“这场合难压住场。”文茂微微一笑,走上台后就一句话,嘈杂的会场立即鸦雀无声了。因为他上台后第一句话说的是:“我告诉大家,王毓宝爱我!”啊?这个玩笑能开吗?紧接着苏文茂说:“今天是王毓宝80寿辰,我的心里特别激动,所以,我在这里向大家公布一件别人可能都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王毓宝爱我。”没错,他是这么说的,全场的来宾,艺术界的代表,王毓宝的学生、儿子、儿媳都惊讶地瞧着台上讲话的苏文茂,就连吃水果、嗑瓜子的嘴也全部“定格”啦。有的人朝满脸笑容的王毓宝望去,有的朝苏文茂的夫人吴润清看。此时,吴润清心里明白,这是文茂要使“现挂”啦,但“包袱”在哪儿?他怎么能解释这句话,吴润清也在静静地欣赏着。
这时,苏文茂见全场安静下来了,便开始细解。
“我和王毓宝从小就在一起,一起演出,一起下乡,一起经历各种运动中的风风雨雨。她比我长三岁,她还有个哥哥,是变魔术的王殿英,她也非常疼她的哥哥,也非常爱我这个弟弟,有这么一句话,叫疼兄爱弟吗,他特别爱我这个弟弟。”
噢!这么个爱他呀?!这个“现挂”获得满堂喝彩。
可苏文茂的发言还未结束,他接着说:“王毓宝大我三岁,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王毓宝大我三岁,可抱的不是金砖,是比金砖还贵重的收获,是什么呢?我把词儿给改啦,叫:女大三,抱来金唱片。”
底下又一片掌声。原来,前不久王毓宝刚刚获得中国唱片社颁发的、在国内外享有很高声誉的“金唱片”奖。当时,天津曲艺界只有骆玉笙、马三立获此殊荣,王毓宝是天津曲艺界第三位获奖者。
这个“现挂”,结构巧妙,才思奇特,完全体现了苏文茂深厚的艺术功底。
仪式结束后,我们看到苏文茂与夫人吴润清相扶相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会场,他们的相亲相爱,是在大家的尊重和笑声中得到认可的。
记得在去年,我和他们夫妇共同赴京去参加侯耀文的遗体告别仪式,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都非常悲痛,吴润清也是泣不成声,因为侯耀文和他们的关系太近啦,也经常去家中看望师嫂。那天,当我们离开告别厅,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众多对苏文茂的崇拜者,发现了他,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足有一二百人。连维持秩序的警察都没想到:“来这么多名人,还没出现过这个情况呀!”所幸的是,送他出来的学生和晚辈比较多,十几个年轻小伙子在警察的帮助下,架起苏文茂就往附近的车里走。这时,在场的群众有节奏地高喊着:“苏文茂,长寿!苏文茂,长寿!”那个场面真是太感动人啦……
今天,这对夫妇都已年满80岁了,80载风霜雨雪虽然改变了苏文茂、吴润清的容颜,但改变不了他们对自己始终如一的严格要求,改变不了他们热爱曲艺事业、对奖掖后人的一颗火热的心。
说实话,苏文茂和他的老伴吴润清都是我所敬仰的长者,而且我从不讳言这种敬仰。敬仰这个概念分量很重,在我到了必须对自己言行负责的年纪之后,我几乎没有用过这个词。但用在苏文茂和他的老伴吴润清两位长者身上我是毫不犹豫的。
我敬仰他们,因为,他们不仅是带给了人们欢笑,而且,他们自己的心中也都有着永远享受不尽的快乐。
苏文茂将自己的塑像放在永安公墓陪伴前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