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这是公元1188年,辛弃疾退居江西上饶,回望军中生涯时写下的词句。几百年来,它堪称是军旅记忆描述中最为微妙和生动的两句词。
但在谷子地心中,却从未有过如此诗情。醉里,他看到的是九连49个兄弟在汶河岸边的月色下行进的队伍,梦里,他听见的是集结号的号角吹响河谷,胜利在望。
他从战争中没有看到豪情万丈,也没有迸发出辛弃疾这般的激烈豪情,他唯有满把的创伤记忆握在手中。
《集结号》从解放战争后期的一场阵地攻坚站开始,九连连长谷子地在指导员牺牲之后,拒绝了敌方俘虏的投降,犯下军法。军法本应雷厉风行地执行,但新命令又指派下来:谷子地必须完成一项新的狙击任务,帮助大部队撤离。该任务以集结号为撤退信号,只要集结号不吹,全连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而他仅有40余名战士以及一个身性懦弱的文化教员可以与之并肩一战。
于是九连从容赴阵——在全连战友陆续阵亡的情况下,排长焦大鹏在牺牲前告诉谷子地:集结号已经吹响了。谷子地此时的听觉已被炮弹破坏,焦大鹏是他心中最勇敢的战士,在痛苦地询问了所有战士之后,谷子地还是决定继续坚守下去。结果九连战士最终全部阵亡,唯有谷子地一人生还。
集结号究竟有没有吹响?这是影片一个不称为悬念的悬念,去意彷徨地在谷子地之后的人生里反复出现。
电影书写的不是英雄主义,是英雄主义的光芒在战争的血色被遗忘之后,沉浮在历史河流中小人物的心路历程。谷子地粗犷朴素,却也是最原生态的中国民众的一种存在。
战争的创伤记忆在中国电影中第一次被朴实而华丽地展演,在影片之后的一个小时中,谷子地辗转在寻找集结号的真相、寻找消失在历史尘埃下战友的遗骨、寻找自己原属部队的征途之中。
于此,战争电影突然有了寻根的滋味,寻找历史的真相和寻找部队实是寻找生命的归属和人生的意义——而这些,都曾在战争中被消蚀了。
电影上映到中途,身边细细碎碎的爆米花的咀嚼声和可乐欢天喜地的冒泡声终于都黯淡下去了。
谷子地从硝烟弥漫的战场退居歌舞升平的大后方,邂逅文化教员之妻,与朝鲜战场上共生死的战友相逢……电影开始缓慢悠长地描述后战争年代里我们的祖辈们怎样生活、怎样弥补战争的记忆、怎样让失落的英雄主义在奔涌的历史湍流里被再度记起。
影院中隐有感动抽泣的声音从漫不经心的小吃零食噪音中升起,远处更有咯咯轻笑声消落在哀婉的电影乐声——个人眼中的战争必然不同,而现代观众眼中的电影价值自然也有不同。只是幸福和冷酷的观影者,是否能真正理解,踟蹰独行走过无名英雄们墓碑间的谷子地的悲伤?
银幕上正是残阳如血,恍如一场视觉盛宴,正引领我们走向豪美华丽的好莱坞式的大团圆结局。这一幕后集结号时代的英雄记忆是如此的浅白直接,今天的我们都是一群被宠坏的电影顽童,只顾着激情澎湃充满批判精神地享受战争的视觉华美,却又盲目浅薄地去速食着其背后的沉重生命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