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除完毕的一排猪栏。 |
养殖场被拆,场主的家具都搬到了路边。 |
无奈的选择
对常大安们来说,养猪在10年前看上去是一个大有可为的行业。
道滘镇曾经是东莞的农业重镇之一。“道滘镇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已有660年悠久历史。由于水道纵横,地势平坦,十分适合发展畜牧业和渔业。”道滘镇党委组织人事办主任卢泽新介绍说。
1982年,道滘镇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承包时间短则三五年,长则十五年。有的农户承包了鱼塘,干起了以前在公社大队里最熟悉的养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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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兴起的“鱼塘+养猪场”的模式,标志着道滘镇的养猪业逐步走上专业化的道路。大批农民在那时加入养猪的行列,常大安在1998年末开设了眼前的猪场。
初期投入60万元,常大安三年就回本,他赶上了养猪的好时机。2000年前后,东莞各镇相继提出发展“三高农业”(高产量,高附加值,高科技含量),道滘镇的养猪户皆可申请无息或低息贷款,常当时获得的贷款就接近10万。规模最大的时候,常承包了四个鱼塘用来养猪。
但是,猪场规模日渐萎缩,到现在他只剩下一个鱼塘大的猪场了。这与他所拥有的农田的情况类似。在1990年代初,常家4口人总共分得8亩地;经历南丫村几次大规模征地后,到了1998年,只剩下4分地。
猪场萎缩了,农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簇新的工厂。
“你看这里,以前全都是农田和池塘,现在都被征去了。一直干放着,多可惜。”顺着常大安的手指看去,是长洲上一大片满目疮痍的空地。半人高的芦苇有被烧过的痕迹,大群绿头苍蝇停在被工厂遗弃的塑料边料、鞋垫和文具壳上,懒得动弹。更远一点的,是正在排放黑烟的化工燃料厂。
眼下,长洲已被工厂重重围困。要是没有人带路,顺着在南丫村的水泥马路走,你只能看到漂亮的街心花园广场和现代化厂房。隐藏在鞋厂背后的泥泞小路,是通往长洲众多猪场的唯一通道。即便如此,长洲还是显得日益空旷,越来越多的池塘被填埋,挖土机在边缘日夜施工,工地上挂着“厂房招租”的牌子。
环保死任务
2007年12月7日,东莞市委宣传部和市经贸局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召开记者会,说明禁猪的来龙去脉。“禁猪”的首要原因是污染。
根据东莞市市长李毓全的说法,东莞现有75万头生猪带来的污染排放量,相当于450万人口的污染排放量,化学需氧量排放量达到1.8万吨/年,若要有效削减,相当于要新建一座日处理132万吨的污水处理厂,才能有效净化处理。75万头生猪每日造成130多万吨的污水,按照现在每吨8毛的污水处理费计算,一天需要105万污水处理费,一年就是4.1亿元,平均下来,每头生猪需要547元。但现在的情况是,一头猪纯赚547元也不容易。李毓全认为,从生产发展来看,养猪并不划算。
而东莞市一位副市长也表示,大量、分散、简陋的畜禽养殖场,不仅严重污染地表水源、污染空气环境,而且六成养殖场采用潲水养殖,易发食品安全的事件。
常大安有时候看着长洲对岸纸厂流出的污水,也会感到困惑,“说到污染,猪粪会比那些黑水重?我们鱼塘里接的都是雨水,不敢从旁边东江接水啊!那些水黑黑臭臭,一放进来鱼全死了。”
“工业污染是最重要的污染源,这个我们并不否认,但这不代表我们要放弃整治污染严重的养猪业。”东莞市政府表态。
“国家给的明确任务是到2010年,东莞的COD(化学需氧量,衡量水污染的主要标准之一)总量控制在10万吨以内,任务非常艰巨。”东莞市环保局局长袁绍东称,2005年,东莞的COD是11.6万吨;2006年仅削减了0.1万吨。今年的任务是削减0.8万吨,“但现在仅有的75万头生猪污水排放量折合COD就达1.8万吨。”袁绍东称,“这是死任务,无论如何要完成,如果完不成的话,就不要报批项目了。”
东莞环保局口中的“死任务”,有一个正规的名称:区域限批。
区域限批是2007年初国家环保总局推出的政策,若该地区的主要污染物排放量(包括COD和二氧化硫排放量)超过了核定的总量,那么上级环保部门就不允许再有新的项目在此区域兴建。东莞环保局新闻发言人曾说,如果一个地方被实施了“区域限批”,那么该地区的经济将很难得到发展。
业内人士把区域限批称为“连坐”,并认为这是目前环保总局能动用的最大限度的行政手段。
在区域限批政策的强大压力下,日薄西山的养猪业再度被推上清理行列。
2006年,东莞GDP为2624.63亿元,其中农业生产总产值仅为22.75亿元,占总额的0.87%。道滘镇情况大致相同,农业占全镇GDP不足1%。道滘镇官员表示,“虽然我们镇上目前只有600多家企业,比不上长平或虎门的1000多家,但我们决心发展房地产和旅游业。农业将逐步退出,我们在镇最北面的小河村留了块地做农业园,种花卉。”
“种花卉?哈哈哈!”常大安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干笑三声。“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工厂的污染账单
在禁止养猪引发的网络热议中,许多人认为,东莞政府牺牲了污染较小的养殖业,从而换来了污染较大的工业的发展空间。常大安也有类似的看法,“大鱼不抓抓虾毛!”
对于部分在东莞投资设厂的小商人来说,他们时常有意或无意地将排污治理“遗忘”在成本之外,港商刘淳就是其中一个。
“我们承诺,企业守法排污,保证自己的镇(街)主要污染物排放总量不超标。”今年4月27日,东莞市会议大厦,1252家重点污染企业和全市32个镇(街)的相关负责人在市环保局领导的见证下签下“军令状”,区域限批制度在东莞随之施行。
刘淳知道这个“誓师大会”,但他觉得收效甚微。“签个字,污染能减多少?”他的电子零件厂就在道滘镇上。
这是一家位于河涌边的小型电子零件厂。外门面并不大,只有一个常年在打瞌睡的保安看守。墙上的横匾在风吹日晒中变成锗红色,“大量招收普工”。工厂左侧的河涌黑腻如墨,面上浮着大面积的油斑,偶尔飘过几个银白的点,是死鱼的腹部。你很容易忽略,河中唯一流动的,是工厂排污管泄出的细小水流。
刘淳毫不讳言工厂的污水排放并不达标。“我们厂有电镀车间,所以会产生工业废水,废水里除了含有氰和酸性物质,还有一些重金属。”
一踏入生产车间,金属的摩擦声和撞击声在耳朵里来回搏斗,酸性气体充斥着空中每一个分子,眼耳鼻同时丧失作用。适应了一分钟后,刘淳指着一台被腐蚀得略微发绿的机器,“那就是污水处理器,但我们很少开。那是为了应付检查用的。”
难道罚款对刘淳这样一个生意人来说毫无震慑?他细细算了账,“如果全部处理后达标排放,一吨污水的处理成本约为2元钱,如果每天偷偷排放5000吨,一年下来可以省300多万。可罚款的最高金额只是100万,你说我选哪个?”
根据现行《水污染防治法实施细则》:对造成水污染事故的企事业单位,按照直接损失的20%计算罚款,最高不得超过20万元;对造成重大经济损失的,按照直接损失的30%计算罚款,最高不得超过100万元。
100万与300万,对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商人来说,似乎是一道毫无疑问的选择题。
“四纯两小”们的命运
偷偷省下排污的费用于事无补,刘淳打算明年将工厂迁至河源。
“‘四纯两小’都被清掉了,我们这些小企业还是趁早找后路。”
除了养猪业,区域限批的另一个“重拳”打在“四纯两小”(纯电镀、纯漂染、纯洗水、纯印花企业和小规模造纸厂以及小规模制革企业)身上。区域限批“誓师大会”上的1252家重点污染企业,全部来自“四纯两小”企业。政府数据显示,这类企业的年排放废水总量为1.8亿吨,占全市工业废水年排放总量的78%。根据《东莞市重点污染企业整治方案》,环保部门将在这两年间分期、分批关闭或迁移“四纯两小”企业。
曾经,这些小型加工企业“制造东莞”。如今,它们被摒弃在“东莞制造”之外。
上世纪90年代之前,密布东莞的是造纸、印染、电镀、纺织、食品等劳动密集型的中小企业。虎门被评为“中国女装名镇”,大朗被评为“中国羊毛衫名镇”,大岭山被评为“中国家具出口第一镇”……“世界工厂”的外号与中小企业密不可分。
1990年代后期,东莞进入了招商引资最猛的时期,虽然企业的数量增长放缓,但工业总值显著增长。进入21世纪,在引入了不少工业巨头后,东莞不再对所有投资者感兴趣,提出了要从“招商引资”向“招商选资”转变。
中小企业处境大不如前。有官员说,世界500强才是东莞的“乘龙快婿”。
“你知不知道我们香港人是怎么形容的?打完斋(做完法事)不要和尚。”埋怨过后,刘淳自己心里还是相当明白的,“大企业是纳税大户,不能动他们,要动还是从小的开始。”
纳税大户的治污之路
以下内容摘自一位网友写于2006年4月中旬的博客:
“天琴座”流星雨爆发,东莞本是一个比较理想的观看点,因为这些天东莞天空基本没有云层。可是,我和同事们一连观看了数天都没有见到所谓的“天琴座”流星雨,后来,我们在一起分析原因,得出了“可能是东莞的天空太灰了”的结论。
浑浊的空气和酸雨,是东莞工业发展的记录者。改革开放30年,东莞单位GDP耗电量位于全省第一,灰霾天数全省三连冠,平均每下三场雨就有两场是酸雨。
由广东省人大主办的《人民之声》杂志形容,沙角电厂是“是造成珠江三角洲酸雨的主要原因之一”。
2006年12月24日,广东省连续几日普遍降雨,减缓了持续一个多月的大旱天气,但虎门依然笼罩在灰霾当中。沙角电厂占据着附近最高的地势,四条高达210米的巨大烟囱,上端被漆成红白相间的颜色,黑龙般的浓烟破空而出。路边杂货店里的汽水瓶铺满灰尘,用手轻轻一握,顿时留下了鲜明的指印。一间花边纺织厂传出比修正液刺鼻百倍的化学气味,巷子里的积水是黄绿色的,而对面的幼儿园传来咿咿呀呀不知忧愁的童声。
沙角电厂是我国目前最大的燃煤电厂。自1987年投产至2006年,每年排放二氧化硫约7.11万吨,排放烟尘约1.01万吨,分别占东莞排放总量的63%和73.6%,成为全市大气污染的主要污染源。与此同时,位于虎门的沙角电厂是东莞当之无愧的纳税大户。2004年,单是沙角A电厂就纳税2.84亿元,跻身中国纳税企业五百强行列。
清理养猪业,东莞计划用1年的时间;清理“四纯两小”,东莞制定了2年的计划表;而治理沙角电厂产生的工业废气,10年才刚刚开了个头。
沙角电厂脱硫进程长达10年之久,从1998年开始,省人大代表就积极跟进沙角电厂的脱硫问题。2002年,电厂曾以资金不能到位和缺失脱硫场地为由拖慢工程进度。直到2006年底,沙角A电厂1至4号机组脱硫装置才正式投产。
一位省人大代表说:“我提议案呼吁解决沙角电厂污染已有好多年了,沙角电厂1999年就表示上脱硫装置,但一直只是说说而已。有幸的是,沙角A电厂五台机组终于成功脱硫。”实际上,沙角电厂还有B、C两厂,脱硫工作如今才刚踏上正轨。
清拆的挽歌
无论谁是这场环保战争的利益保有者,东莞猪农的挽歌已经被敲响。
2007年12月27日,距离新年还有4天,往年这个时候,来自深圳、广州和东莞本地的猪肉买家络绎不绝,“好年景时生意额甚至可以翻一番。”常大安说。可今年的长洲,没有兵,没有马,却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鲜黄色的吊臂举起,落下,支撑猪棚的竹竿撕扯着断了。一声巨响,尘土升腾而起,大猪小猪眯着眼睛挤到路上,负责看守的黄狗浑身大幅度地颤抖,竟忘记了逃跑。
一位姓李的猪农鞋子掉了,赤着脚和村干部争辩,为什么把他们住的地方也铲了。干部忽然脚一跺,血一下涌到脸上,大声质问:“你说,什么是你的?”另外一户猪场的男主人赔笑着看完了清拆,良好态度令他获得回猪棚收拾东西的宝贵时间。长洲路口的浙江陈家早就不养猪了,夫妻二人到台山去批发鱼苗,只剩下17岁和18岁的小女儿看守空置的猪棚。清拆的时候,姐妹俩来不及进屋抢救准备过年穿的新衣裳,只好将父母的自行车挪到路边,抱着出生三个月的小黑狗,沉默地看着。
常大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邻居们的猪场被推土机铲平了。还有3个月,他也逃不掉。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常大安、刘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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