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主义者萨科奇
本刊记者 熊培云
2007年,在进退维谷之间,法国人慷慨地选择了一位移民之子做他们的利益代理人。这位被赋予“小拿破仑”光环的尼古拉·萨科奇能否带领法国人走出“卡夫丁峡谷”?
“大胆的行动比谨慎行事更谨慎”,萨科奇回答说,法国必须冒险,在一个飞速变动的世界上,停滞主义才是法兰西的最大风险。
“错误思想的力量”
在奥威尔笔下,“1984”年是个危险的年份。法国前总统德斯坦在《法国人——关于一国人民的思考》一书中记载了发生在1984年的一个令人后怕的细节:时任总统密特朗明确告诉其前任德斯坦,“我的目标就是要摧毁法国的资产阶级”。密特朗希望在法国建立完全平等的社会,一个人人都依靠法定最低工资涨幅过日子的社会。
思想有力量,错误的思想同样有力量。1982年12月,自由派思想家雷蒙·阿隆在《快报》上发表《错误思想的力量》,批评密特朗执政问题:“分享劳动果实”并不能真正解决失业问题,反而令法国冒出一批“职业失业者”;而减少每周的劳动时间,实际上是减少社会的劳动总量和劳动财富,并且使劳动在许多情况下非法化了。
尽管法式“大锅饭”遭到许多人的反对,但在1997年,当时执政的社会党仍然提出削减工作时间,推行每周35小时工作制。此计划后在国会通过。然而,由于维持了原有的工资水平,造成劳动力价格上升,法国企业为寻找廉价劳动力纷纷外迁。法国经济活力削弱,失业问题加重。与此同时,公共服务的水平也因此降低。2003年,不少法国老人因为酷暑不得不在医院“等死”,35小时工作制显然是立下汗马功劳的。
2004年,世界经济增长率达到5.1%,而法国只有1.6%,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也从1980年的第6位退到了2004年的第17位。这一年底,法国经济、财政和工业部长任上的萨科奇当选为执政党人民运动联盟的主席,开始筹划3年后的接班。
时间不等人,上世纪70年代,英国的国内生产总值比法国低1/4,而现在法国的美丽乡村正成为英国人的度假村。伦敦也正成为法国的“第七大城市”——这个位于大西洋里的首都正如饥似渴地吸引着法国青年前去创业,包括萨科奇的女儿。法国正在失去本国优秀的年轻人。更糟糕的是,甚至有法国人认为在国内获得成功是一件可耻的事。凡此种种,让许多人相信法国陷入了一场“持久的厄运”,而现在,还只是开始。
在对“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改革绝望后,不少法国人用脚投票,远走他乡,离开了这个六边形国家。“如今有100万人在外国生活,如果将此视为一种人口损失,那么就相当于一战时期法国失去的人口。当时法国一共死了130万人。”萨科奇在他的新书《见证》里近乎悲叹。当然,与战争时期不同,如今再也无法从国外“空运替罪羊”了。1997~2002年法国治安恶化,最后被归咎于政府多年来对郊区置若罔闻。而2005年的那场骚乱则显示政府推行了20多年的“优先教育区”政策破产——那些“优先教育区”最后无一不变成了“教学隔离区”,连那里的教员都很少将自己的孩子接来上学。
对于社会党人鼓吹的“平等”,萨科奇很不以为然,认为近20年来法国陷入“瘫痪状态”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政府“通过集体的方式分配那些不存在的财富”,这种低效率的分配就是“社会党人的专长”。自2002年后,右翼的拉法兰政府开始着手改革35小时工作制,提出“多干活多赚钱”的口号。萨科奇继承了这个口号,并且变本加厉,要拿公交系统职工相对优越的福利保障开刀,以致在年底激起了一连串罢工事件。
实用主义过头?
萨科奇“一路变节,节节高升”,给人一种“没有敌人”的印象,这背后其实是实用主义。除了忠诚于自己的政治理想,其他一切都只是试验品,当然,这种试验品同样包括他曾经追随的希拉克。由于政见不一,他们在上世纪末分道扬镳。
萨科奇主张不断地试验,认为经济改革举步维艰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人们在开始行动之前就期待着一个十全十美的解决方案。萨科奇拒绝完美主义,他不像希拉克那样说一些“正确的废话”,而是以近乎刺耳的方式解决问题。身为内政部长时,萨科奇规定“妓女拉客属轻罪”,以此要挟她们揭露那些拉皮条的人,并大获成功。
同样,在就任总统后,萨科奇向左派政治大腕大开绿灯。其实他当内政部长时便已任命过左翼省长出任高级职务。只要实用,有益于解决问题,萨科奇甚至愿意在移民政策上向勒庞问计。萨科奇的法式“和谐社会”,打破了传统的政治分野。
最近的一个细节是,12月11日萨科奇宣布今后每3年将复查低租金住房(HLM)每个住户的资格,根据复查结果,住户要么维持原住处,要么安排另一套更加合适的住房,要么纳入购房程序。此举将使有限的公屋分配到最需要补贴的家庭。
这种实用主义同样体现在外交领域。在萨科奇的盘算中,除了必须在反恐问题上取得美国的谅解——后者曾两度越洋来捍卫和解放法国,是法国青年的梦想国度——中国、印度、巴西及东南亚国家等,作为新的世界经济增长极,也应当是法国外交的重点。在邻国中,萨科奇还不顾德国反对,执意组建包括以色列和阿尔及利亚的地中海国家联盟,希图以此建立自己的新外交领地,而不是局限在日益离心的非洲法语区范围。
对实用主义者来说,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学习的对象。萨科奇认为法国人要改变观念,不仅要向丹麦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德国人、美国人学习,甚至可以向中国人学习。不久前萨科奇的访华,据称就暗含了“向北京威权统治取经”的意图。
尽管萨科奇不能容忍美国人因为缺乏社会保障而生活在永远害怕生病的状态中,更不希望在同中国等做生意时放弃人权的底线与原则,但在具体操作时,人权的底线如何,便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在萨科奇的“感召”下,法国外长库希内先生甚至也公开宣称法国外交属于“非常灵巧的冶金术”,其变化“讲求实效,但没有忘记人权”。
冲突在所难免。在萨科奇7月访问利比亚开启两国关系正常化之门5个月后,卡扎菲年底的回访在法国掀起轩然大波。法国大部分媒体都谴责这个“独裁者”在巴黎招摇过市,不仅有数百名随从和上百辆豪华车前呼后拥,居然还在法国总统府附近搭起帐篷接待宾客。相比为了抵制津巴布韦而拒不参加葡萄牙主持的欧非峰会的英国首相布朗,萨科奇为了做生意而放弃民主和人权等基本价值观受到不少的冷嘲热讽。法国外交及人权国务秘书雅德女士宣称法国不应接受卡扎菲的“死亡之吻”,“一个领导人,不论是否为恐怖主义领导人,不应把我们的国家当作一个擦鞋垫,在垫子上擦掉他脚上犯罪的血迹”。
然而,从功利的角度来说,法国庞大的内政改革需要一些大合同来埋单。一方面,萨科奇不能不为结构改革支付经济成本,就梦想法国人会被他的再造法国愿景打动。另一方面,萨科奇其实和希拉克政府一样都有亲商的背景,与其像小布什那样为了中东石油在世界上四面树敌,不如把希拉克余热尚温的经济牌拾起来,打一阵再说。
在两个世界之间
在积重难返的法国,萨科奇是强力改革的象征。在改革大方向上,不仅在野多年的社会党不持异议,连极右翼的勒庞也向萨科奇的“左右逢源”致敬。
这也许是法国几十年来最好的改革契机。8个月前,法国人两轮投票选总统,登记选民比5年前多了340万,投票率则为30年来历届总统大选之最。联想到1981年总统选举时,投弃权票的人只有30%,而在2002年,这一数字增加到56%,当时社会上弥漫的对政治不信任的气氛和5年后急切盼望改革的舆论相比,简直换了人间。
对于当前最为棘手的铁路罢工问题,囊中羞涩的萨科奇政府所能给予的不是工会渴望的新补偿方案,而是一种心理激励。你可以说它是望梅止渴,但法国民众对此抱以前所未有的理解。就在10月18日罢工前后,民调显示多数民众反对罢工。
对法国来说,最成功的一次“转型”发生在19世纪。当时,以圣西门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为法国大革命的失败苦恼不已。怎样让社会成功转型而不再发生流血呢?圣西门想到的办法是建立各种各样的网络,包括完备的银行系统、公路系统、铁路系统、NGO等等。即通过建立工业社会的各种网络,救赎极权政治,同时尽最大可能保障社会安全。这一转型模式,至今仍为许多后革命国家实践。萨科奇能创造新的改革模式吗?
法国是一个美好的国家,那里没有诞生过斯大林、波尔布特和希特勒,没有集中营和古拉格群岛,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它也无时无刻不处在两个世界的过渡阶段。如萨科奇所说,法国看清了过去的世界,但是将来的世界还没有显现。事实上,法国今日的实用主义政治,亦不过是世界政治的一个缩影。或许,在高蹈理想与现实算计之间,在雷蒙·阿隆笔下的“真实解放”与“理想解放”之间,永远存在着两个世界。它不是一个分裂的世界,而是一个永远处于过渡状态的世界,一个不完美却葆有希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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